傻小子。
兩人的距離因為這一個擁抱拉得很近,穆曦微甚至嗅得到落永晝身上的一點香。
很疏淡,很冷清。
像是摻雪寒風裡攬過的紅梅,臨水冷月裡浸著的芙蓉,哪怕知道無法觸及,一樣讓人心神動搖。
穆曦微搖搖晃晃裡閃過一個八杆子不搭邊的想法:
洛道友麵具底下,藏著的究竟是怎樣一張臉?
這也成為他昏迷前最後一個想法。
落永晝利落一個手刀劈過去,想了想不放心,劍氣將穆曦微體內妖魔本源封得更緊。
他臨走前留了最後一句話:“等我回來。”
這一回,他和穆七曾經有沒有舊,穆曦微體內有沒有他的妖魔本源,落永晝都願意幫穆曦微一把。
因為穆曦微這世上唯一一個願意為洛十六舍生忘死的人。
在洛十六沒拜入白雲間,一無所有的少年時,他也許真的盼望過能有一個可以依托後背的人,一個出現時就像一道光的人。
於是他成為了旁人的光,成了旁人可以依托後背的那個人。
從朋友到師門,再到天下素不相識的人。
人人信他愛他追捧他仰慕他,何止是自己的後背?是把一整個天下一塊托付給了落永晝。
他領受著世間所有的厚愛,也承擔著所有的重責。
再然後,六百年後穆曦微出現了,儼然是六百年前洛十六曾想過的模樣。
遲了六百年的出現也是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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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主。”
曉星沉暗部的效率的確驚人,離明鏡台遇襲之事不過兩個時辰未到的時間,頭領已將記載這一場事件始末的留影石雙手奉於談半生桌上。
談半生完完整整地看完了這一場影像。
陸地神仙不同於常人,明鏡台中人無法察覺的本源碎片,虛空劍氣,於談半生而言卻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發覺。
他看完了一場,卻是出人意料的沉靜,語氣也是勝券在握的篤定:“果然,穆曦微和魔族脫不開關係。”
頭領壓低聲音,做了一個手勢:“尊主,我們是否要了結那小子?”
任何一個對談半生稍稍有所了解的人,都會有像頭領這般的想法。
“不急。”
談半生站起身,衣袍上星輝悠悠然一轉,光澤燦美,所掠過的地方,不管何等至堅至硬至寶貴之物,一概化成了灰燼。
這位陸地神仙真的起了殺心。
“劍聖顯然是想庇護他,明麵上先不動。”
劍聖對人魔兩族,六宗四姓和日月星三部,皆是需要忌憚的人物。
對談半生和曉星沉也不例外。
頭領壯著膽子問道:“尊主,那劍聖…”
礙於對劍聖的敬畏之心,頭領不敢把話說得太死。
可他的言下之意,已經了然無遺。
劍聖還是那位明燭初光隻為點作人間燈火的劍聖嗎?
談半生眼風不鹹不淡掃過他,讓頭領頓時噤聲。
眾所周知,這位曉星沉主幾乎沒有情緒外露的時候。
他隻要露出一絲兩絲情緒,也夠人在心中敲響警鐘打擂鼓的了。
譬如現在。
談半生按了按眉心。
他人麵前,談半生很少做這等會暴露他內心煩躁之意的動作。
“劍聖…我了解他。”
談半生一般不會把話說死。
但是五百年真心相交,怎麼不能說一個了解?
五百年真心相交,怎麼不能當作真正的朋友?
談半生願意為了落永晝破一次例,把他當作唯一例外。
“他有他行事的理由,也許不知穆曦微身份,或者被穆曦微欺騙也說不定,不用去管。”
說到最後,他聲色俱寒:“劍聖行事,不是爾輩可以妄加揣度的。”
“劍聖數百年為人族所作一切,也不是叫你們去妄加猜測質疑的。”
首領欲言又止。
劍聖在影像中所作所為,不像是一個被牽著鼻子走的人,對穆曦微的袒護之意顯而易見,毋庸置疑。
再說,天底下,誰能把劍聖當刀,誰敢騙劍聖?
可是他覷著談半生神色,慢慢地收了口。
自己看到的這些,想到的這些,向來細致入微,心思縝密的曉星沉主怎麼會看不到?
自己對劍聖的所知,又哪裡比得過談半生?
以談半生以往行事,他從來是把世事往壞裡看,把人心往自私狹隘裡想。
可是落永晝不一樣。
談半生不願意。
世事再黑,時光再快,落永晝也該一千年一萬年不變樣,永遠赤誠火熱,驕傲坦蕩。
首領不再多言,無聲在心中一歎。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談半生不信邪,不願意信而已。
曉星沉主推算天機為世間一絕,素來知道抽身其外,冷眼而觀的道理。
沒想到也會有為一己之情蒙住眼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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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台的宗主提著一百顆惴惴的心,大氣也不敢出地望著麵前來人。
他身邊圍著的一群長老,平時在宗內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此時大氣不敢喘,統統坐成了一群鵪鶉,隻等著對麵來人發話。
來人內著白袍外披鶴氅,一雙遊魚陰陽作冠,瞧著很是清逸瀟灑。
風姿出眾不重要。
這世上億萬眾生,總歸不缺風姿出眾,容顏絕世的人。
重要的是來人身份。
白雲間掌門,陸歸景。
這便是再出眾的絕世美人,也比不得的獨一無二身份。
換作平時,明鏡台宗主隻連遞拜帖上白雲間,瞻仰這位掌門的機會也很難有,這回換作白雲間掌門親自上門拜訪,如何不叫他如墜夢中?
明鏡台宗主如夢似幻之間,連陸歸景說了什麼都沒聽清楚。
也虧得陸歸景和各方打交道慣了,文質彬彬,一貫好說話好相處。
若是其他和他身份地位相仿的人物,指不定以為自己被明鏡台忽略輕視,索性遷怒整個宗門也是有的。
陸歸景隻得在重複一遍,詢問道:“宗主意下如何?”
明鏡台宗主回神,囈語道:“我覺得很好,很不錯,再好不過,啊?等等?什麼意下?”
眼下的場景實在太過失真,明鏡台宗主做夢也沒想過自己能有和白雲間掌門同席而談的機會,以至於他壓根沒怎麼考慮失不失禮。
誰會在夢裡考慮失禮的事情呢?
一側的穆曦微慘不忍睹地移開目光。
他對自己會站在這裡,也很莫名其妙的。
穆曦微原來在自己屋中修行得好好的,結果被白雲間長老氣勢洶洶衝進去一把揪出來,驚得穆曦微也以為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錯。
當然,這可能要比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錯還要驚人。
因為白雲間的掌門點名要見他。
明鏡台長老在帶他前來的一路上,詢問的言語就從來沒斷過。
大體上是諸如“可曾見過白雲間掌門”一類的話。
穆曦微皆是答了沒有。
長老疑心他不說實話,重重一甩袖,冷哼道:
“也好,既然你不肯承認,等到見到白雲間掌門時即知原委。”
穆曦微溫和應是:“弟子亦很是好奇。”
他固然疑惑,卻未曾有太多的驚懼擔憂。
白雲間為仙道第一大宗,行事作風極為正派,光明磊落。
自己未做過虧心事,哪怕白雲間掌門點名找上來,震動是人之常情,害怕卻是不必。
他在正廳一堆頭發胡子花白的老人中,青春正好,格格不入。
理所當然迎來了一堆探尋的目光。
大家修煉到如今的修為年歲,或多或少都修煉出了一點心如止水的功夫,即使原先的脾氣再暴躁,也不是容易衝動的毛頭小子。
但這回不一樣,長老們對穆曦微的好奇簡直是直接擺在了台麵上,壓也壓不住。
不怪他們好奇,是這事太反常,不合道理。
白雲間掌門和穆曦微一個天一個地,一個站在天上高山上,一個隻是地上泥裡芸芸眾生最普通的一個。
他有什麼值得讓白雲間掌門特意記住他名字,特意拿出來一提?
幸虧穆曦微養氣功夫好,能在明鏡台一眾長老如針紮在身的目光下從容不驚,微笑到現在。
陸歸景好脾氣向明鏡台宗主解釋道:“我白雲間意欲將明鏡台納入從屬門派,宗主意下如何?”
他一句話把明鏡台全部的宗主長老嚇得一個激靈。
並非是陸歸景提議不好。
而是陸歸景提議實在太好了。
身為白雲間的附屬門派,意味著出去行走打的是白雲間的招牌,受的是白雲間的庇護。
有多少門派想要這種待遇而求之不得?
明鏡台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等好事,會平白無故地掉在自己頭上的。
明鏡台宗主突然警覺:“貴宗可是要敝宗上貢靈石寶物,比如說那麵寶鏡?”
陸歸景還真對那麵煉廢的寶鏡不感興趣,微笑道:“不用。”
宗主:“那可需敝宗提供靈脈地盤?”
陸歸景也真對明鏡台這小破地方看不上眼,微笑道:“不用。”
宗主不信天上真能有掉下來的餡餅,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請掌門賜教一二。”
“說起來,我也是有求於明鏡台的。”
宗主長老渾身的汗毛全要豎起來了。
白雲間有那位坐鎮,呼風喚雨,要什麼沒有?大妖魔主的頭顱都藏著好幾顆,明鏡台小小一個破落門派,何曾值得陸歸景親自來求?
陸歸景含笑,慢慢將目光移至了穆曦微身上,將其細細打量一番。
長得…的確不錯。
性格看上去也不算太壞。
勉勉強強吧。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一想起近來祁雲飛十二個時辰沒一息有好臉色的臉,和無時無刻不想尋人打架發泄的心思,已然可以預想到穆曦微到白雲間來後,令人頭痛不已的雞飛狗跳場麵。
然而落永晝親口吩咐,親口強調的事情,陸歸景除了照做還能怎麼辦?
難道他敢不答應,豁出去和明燭初光單挑嗎?
陸歸景一舉一動,無疑是明鏡台眾人焦點聚集之所。
明鏡台長老緊隨其他動作,也從頭到腳把穆曦微打量了一番。
他們委實想不明白陸歸景為什麼要特意叫穆曦微前來。
一個築基期的小子,能和高高在上的白雲間掌門結下什麼緣分?
總不能說他是陸歸景流落凡塵的親生子吧?
眾人想破腦袋都不得其解。
陸歸景手握成拳,以拳掩嘴,輕咳了一聲。
若非是他儀表氣度皆是超然,不免要讓人懷疑這位白雲間掌門說話時犯了幾分尷尬郝然。
“我想向明鏡台求一個弟子,穆曦微。”
“是我師叔看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