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坦白(1 / 2)

清淨方丈還記得上一次見到落永晝的時候。

那已是整整一百年之前的事情, 當是時, 魔族數百萬的魔軍一路從邊境長城南海起點, 一直壓到邊境長城最北的昆侖山,黑壓壓一條線望不到儘頭, 像是隨時會鋪天蓋地彌漫整座人族疆域的黑霧,沉甸甸壓在每個人族的心頭。

托福這樣的氣氛, 那段時間人人臉上,皆無歡笑喜悅之意, 還沒到入棺材的時候, 個個都已經把臉板成了一一副僵硬棺材板。

那一次的魔族入侵,是新上任的大妖魔主帶的頭,首當魔先。

這位年輕的大妖魔主,無論是在人魔兩族,都屬於一問三不知的存在, 沒多少人知道他的過去, 更不會有太多人關心他的出身。

但這絲毫不影響這位大妖魔主能治小兒夜啼, 能當門神辟邪以毒攻毒的威名。

因為在前不久的一次戰役中,他打敗了劍聖。

正是大妖魔主挑落黃金麵具的一劍,讓戰無不勝的奇跡蒙上一層陰霾,由此斷代, 也讓美人榜多了一位新的榜首傳說。

其實關於這位大妖魔主的流言很多,從他一頓要吃一百個嬰兒的心肝, 再到他入睡之前必得在殿中擱上一百個妙齡少女新被砍下來, 仍如生前如花似玉的頭顱方能安心入睡…種種誇張怪誕之談, 數之不儘。

大妖魔主打敗劍聖這個傳言,也沒有特彆確切的真假。

說是打敗吧,人族一切城池仍是好端端的,百姓蒼生除卻自己杞人憂天板個棺材臉,也沒多少真進棺材的,邊境長城也好端端矗立在那裡,沒少幾塊磚幾塊瓦,瞧著不像是魔族擊敗人族守護神後小人得意的嘴臉。

說是沒打敗吧,這個傳言從邊境長城那裡開始傳開,沸沸揚揚一路傳到了民間,人人茶餘飯後都喜歡憂心忡忡提上那麼一嘴。

世人就是這個死德性。

你戰無不勝,金光護體時,他們樂意把你捧著、供著,時不時發揮點想象力,再增光添彩一番,給你平生事跡裡粉粉刷刷,撒點金粉,噴點彩釉。

等你一朝跌落神壇時,他們也不介意,繼續樂顛顛在飯桌上借著一點小酒毛豆花生米誇誇其談。

隻不過這次是多往泥地裡踩兩腳,吐點唾沫算是給體麵人送行時最後一點尊重。

說到底不過是習慣拜高踩低。

反正不管是不是真的,這傳言在短短時間內風行天下,導致世人對這一次的魔族入侵格外的惶恐,連帶著好風水的墓地,金絲楠木的棺材板一同嗖嗖嗖地往上漲價,引得民怨沸騰。

清淨方丈也在密切地關注這一戰。

他隻恨自己繼承了不執寺先輩與天河立下的契約,一步都不得踏出第六州,隻能被迫龜縮在不執城裡當那怯戰的懦夫。

於是清淨方丈那段時間的脾氣格外地差。

連他養的那兩隻慣會蹬鼻子上臉的貓,都收斂了起來,很有眼色,不敢在早上明目張膽伸爪子踩上清淨方丈的臉叫醒他。

城中的百姓對清淨方丈的貓表示了深切的擔憂與同情。

他們深深擔心清淨方丈再自顧自生悶氣下去,會牽連到他養的貓,輕則不按時鏟屎喂食,使得兩隻原本油光發亮的大貓毛發暗淡無精打采,重則把焦慮情緒傳染給貓,使得貓咪們一起抑鬱。

這可是全城上下百姓一致關心的大事。

於是城中百姓紛紛行動了起來。

他們你叫你遠嫁的小姑子,我喊我搬遷的二大爺,一個托一個的,把前線的消息不停搬回來到不執城給清淨方丈看。

就是這樣托來托去,難免有了點時間差。

最後他們托來了一個白衣的少年人。

清淨方丈那會兒剛好急得嘴上起了幾個燎泡,一點佛門高人的氣度也沒了,甚至連劍聖到來亦未察覺,還是他弟子帶落永晝來見的他。

“劍聖!”

清淨方丈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您怎麼會來此?”

大妖魔主打了嗎?魔族殺了嗎?戰事平定了嗎?

啊?

您背負著整個人族的希望,怎麼就不務正業地來不執城?

清淨方丈恨不得立刻把他念叨回邊境長城。

好在清淨方丈嘴上的燎泡雖說火燎燎地疼,還是勉強記得一點待客之道,沒有失禮地把自己後麵的話說出來。

落永晝說:“我來找天河。”

他沒有戴往常從不離身的黃金麵具。

所以隻要見著他,沒人的視線不是落在他臉上。

他肌膚毫無血色,若論淡,恐怕要比他身上的白衣還要蒼白剔透上一分。

然而他臉上偏偏生了那樣的五官,有著驚人的美,把原本幾無人色的肌膚,也襯出了清絕豔絕的意思,如天上雪,雲間月般皎潔無瑕,不可褻玩。

清淨方丈不由漸漸沉下了心神。

因為落永晝的眉眼實在是太冷了。

他眉底壓著淬血的劍,眼裡藏著冰凝的雪,壓不住的戾氣像是下一刻就會暴起傷人。

那種冷戾鋒銳的美感,讓人生出在刀尖舔血的刺激來,明知等著自己的是刀劍荊棘,仍是無法抵禦入骨誘惑。

清淨方丈說:“按理說,劍聖行跡,老衲不應也無權過問。然而魔族茲事體大,稍一不慎則是人族傾覆——”

落永晝根本不耐煩聽他一堆囉囉嗦嗦的漂亮話,冷冷截斷道:“殺了。”

他回答太過乾脆,太過快刀斬亂麻,以至於清淨方丈一時沒反應過來,張嘴“啊”了一聲。

什麼殺了?殺了什麼?

“魔主、日月星三部首領、大多數的大乘魔族、還有沒數清楚的魔軍。”

落永晝抬了抬眉,眉尾那一截不耐煩的冷意幾乎要隨著他一個動作甩了出來:“我全殺了。”

清淨方丈:“……”

哦。

估摸著是不執城人民對他養的兩隻狸花和大橘的愛還是不夠深,消息不夠快,人家外麵都開始普天同慶歡度今宵了,就他這邊愁雲慘霧一片暗淡。

清淨方丈暫時以自己修佛近千年的強大意誌力壓下了想要歡呼一聲出去跑圈的衝動,也壓下了想把兩隻貓抱進懷裡揉,親一親它們小耳朵的危險想法。

劍聖麵前,不能表現得太沒見過世麵。

他儘量鎮定自若微笑道:“哦,是嗎?那是人族的大喜事啊。劍聖功在千秋,當受老衲小小敬意。不知劍聖此番前來不執城為何?但凡有用得著老衲的地方,儘情開口便是。”

落永晝:“……”

他甩了甩手,手掌心上是剛剛用力過度時指甲掐進掌心的痕跡。

若非是看在天河的麵上,清淨方丈三番兩次挑著他耐心不好的時候打岔的行為,足以叫他飛成不執城最亮麗的一道流星。

“我為天河而來。”

清淨方丈:“……”

不行,天河是禁地,其他的劍聖想在不執寺開全肉宴都行,隻有這個不行。

他若無其事開口,企圖轉移話題:“不知老衲可否有幸得見隨劍聖前來的同伴?”

早在落永晝踏入屋子的時候,清淨方丈就有所感知。

落永晝並非是一個人而來,他帶了另外一個。

那人的氣息很是奇妙,明明浩瀚強大之處不下落永晝,又透出了一種被吊著一口氣,氣若遊絲命懸一線的味道來。

清淨方丈也不免對落永晝的同伴很好奇,想見一見是什麼人才能同時擁有這兩種矛盾至極的氣質。

“他啊。”

落永晝提到那人時,稍稍柔和了一點,雖說也是冷淡的,但比起剛剛不服拔劍的尖銳好了很多:

“就在貴寺的廂房躺著,方丈想見可以隨時見,隨便見。就是想和他說話估計比較難,畢竟被我明燭初光一劍紮心,死得挺透的。”

清淨方丈:“……”

他近千年的佛法畢竟不是白習的,足將世間一切紛繁的因果看穿,撇去浮華外物,隻剩下那一根根最簡單的連線。

清淨方丈心頭一悸,眼皮狂跳之間,將落永晝的來意全都明白了。

這天下能被明燭初光一劍紮心的人可不多。

他按下狂跳的眼皮,說話時含了一點歉意:“天河,恕老衲不能向劍聖開放。”

落永晝說:“能理解,畢竟祖傳境地。”

他歎了一口氣,意味頗為蕭索無趣。

隨著他這一聲歎息,明燭初光長長劃出呲啦一聲,從鞘中被拖了出來:

“我雖未見過方丈,但我往常不愛乾仗勢欺人,強人所難的事情。”

被落永晝殺過的魔族聽了他這句話,大概能憤怒地從墳墓裡跳出來指著他喊騙子。

落永晝低頭看了看自己指間溢出的一把銀光,神情和劍一樣的冷硬:“隻是這次天河,我一定要見到。”

清淨方丈不為他動用的乾戈動怒,眼睛裡有有溫和而悲憫的光,如同諸佛手中點燃的燈:

“天河是不執寺代代相傳的禁地,這倒是無妨,祖宗規矩不是墨守成規,擺在那裡就是用來給後人破的。劍聖何等人物,為人族做出了多少?為劍聖破一次例,老衲並無不可,想來祖師那邊,亦不會有責備。”

落永晝撩了撩眼皮,像是很不耐煩清淨方丈的絮絮叨叨,懶得跟他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吹捧。

清淨方丈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這天河,老衲不能開。”

他們彼此均是陸地神仙,縱然從前未見過,對互相能耐多少心裡有個底。

清淨方丈的一句好生之德一出,落永晝便知清淨方丈已對他帶來之人的身份了如指掌,對他想做的也多半洞明於心。

落永晝回了他一個字:“哦。”

他說完就覺得對清淨方丈這種得道高人不夠尊重,於是認真地追加一句:

“我又不是天,上天有好生之德,關我屁事。”

“你是。”

清淨方丈耐心地答他,“劍聖對人族而言,就是人族的天。佛家都說眾生平等,人人一樣,老衲卻不這麼覺得。”

“倘若一個人的生,能換百萬人千萬人億萬人的活,那他的性命,無疑比旁人重要。毫無疑問,劍聖即是這樣的人。劍聖說老衲自私也好,說老衲偽善也罷,老衲沒法決定旁人的生和死,更沒法決定劍聖的。”

“可老衲不能把劍聖您從死路上推一把,給劍聖您打開天河的門。”

落永晝其實暗地裡憋了很多話用來罵人,用來罵這狗屁老天爺。

倘若上天真的有個狗屁的好生之德,怎麼會還是把穆曦微推上了無可挽回的絕地?

什麼幾百萬幾千萬幾億萬人性命?聽上去真是多啊,夠能唬人的,如果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愣頭青,說不定二話不說就有了天命所歸的歸屬感。

可是落永晝早過了那個除了一腔熱血一無所有的愣頭青年紀。

他甚至還想把自己的話原原本本地重新複述一遍,一個字一個字擲地有聲,乾乾脆脆地說給清淨方丈聽。

關他屁事。

可是這些激烈的,壓抑的情緒,湧上落永晝的喉頭時,又奇跡般地沉凝了下來。

他隻是輕輕地笑了兩下,與外貌不符的疲倦染上了落永晝眉梢眼角:

“六百年了,方丈。”

從執明燭初光開始,從錚錚立下明燭初光為人間燈火的誓言開始,已經走過完完整整一個六百年。

真正的滄海桑田。

“是個人都會累的。”

“我也會累的。”

劍聖也是人。

也會有自己的脾氣好惡,悄悄地存著私心;也有愛恨強烈,想要不顧一切的人

明燭初光在他掌間一翻,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

六百年前的少年拿到自己本命劍時就是這樣的興高采烈,總喜歡埋頭在天下各式各樣的劍譜裡,越繁複越好,越花哨越好。

彆說是挽劍花,一劍炸出個煙花都算是輕的,收斂的。

這一戰應當是他在世上的最後一戰。

雖說早找不回六百年前的心性,但做人總是要有始有終。

剛才的一手劍花,就當是向六百年前的洛十六告彆。

落永晝說:“我曾經把親友的安危,宗門的興衰,人族的存亡,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許多。可人活著總會變的。”

他不在意自己性命何去何從,也許也看淡了曾經比自己性命更重的人物:

“我現在隻想他能活過來,能好好活著。”

說罷他出了劍,一劍光盛。

清淨方丈從百年前那段淒冷的回憶裡回過了神。

回憶隻消短短的一瞬,清淨方丈的心卻在其中浸了很久。

因為當時落永晝人實在是太冷,劍也實在是太銳。

冷銳得有種自斷退路時的決絕,劃時代的傳說落下了帷幕,天下第一的美人消散在時光裡。

隻消品一品,全然是悲意,讓清淨方丈也不禁出神了一瞬。

但清淨方丈豈是尋常人?

他不慌不忙,一點不慫自己在三位同級的陸地神仙麵前發了好一會兒呆這個既定事實,反而撫須微笑道:

“看著劍聖能從百年前的事情走出來,再續前緣,厚顏一句,老衲當真為劍聖高興。”

落永晝:“……”

他已經不想去麵對穆曦微,解釋百年前一簍子自己都沒搞清楚的破事,轉頭向陸歸景道:“歸景。”

陸歸景肅然應了一聲:“在。”

落永晝:“你好好去和方丈核對一下我百年前究竟給不執城帶來多少損失,該賠的賠,彆小氣,彆丟白雲間的臉。”

落永晝懷疑自己大概是打塌了不執城半麵城池,才能換來清淨方丈記恨在心,對著穆曦微的麵使勁狂吹一氣百年前的事。

好一個挑撥離間,真是陰險。

陸歸景:“……”

他這時候說一句不在還來得及嗎?

好在月盈缺及時地喝住了他:“歸景且慢!”

她一捋衣袖,篤悠悠地道:“不執城的損失,先留著稍後清算吧。畢竟我們為天河而來,等會兒估計少不得要與清淨方丈動一次手,留著等動手完清算也不遲。”

陸歸景:“……”

那您可真是自覺啊。

清淨方丈也尷尬道:“這倒是不用。”

他終於自己揭了自己的老本:“劍聖那一次與老衲動手時,十分克製,未曾損壞不執城中一草一木。”

陸歸景險些熱淚盈眶。

他真是沒想到。

沒想到他師叔也會有這樣克己守禮,憐老惜弱的一日。

清淨方丈:“畢竟拿劍聖當時的話來說,就是劍聖怕自己用力太過把天河一起毀了,索性小心點為好。”

落永晝:“……”

聽上去像是他會乾的出來的事。

自己打了人家一回還不夠,百年後第二次上門來繼續挑戰清淨方丈的權威,饒是如落永晝,早已為數不多的良心還是不免會隱隱作痛。

“不過這些都是小事。”

清淨方丈倒是豁達一笑,“百年前,老衲曾對劍聖說過,倘若不是劍聖已無生誌,老衲願意為劍聖開這個方便之門。”

“百年後劍聖來,老衲仍是一樣的答案。”

“劍聖的東西一直安安穩穩待在天河裡,老衲給自己邀個功,算是不負所托。”

清淨方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隨著他手臂的抬起,空氣一陣一陣似波紋地扭動,等清淨方丈手勢落定時,空中已悄然無聲開了一扇門。

門後是這篇天下最神秘,最莫測的天河:

“劍聖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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