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坦白(2 / 2)

穆七和談半生老老實實地在城門口排隊入內。

陸地神仙就是陸地神仙。

他們平時是高不可攀,讓人隻能仰望的姿態,但隻要有心收斂,也可以泯然眾人。

譬如說穆七和談半生此刻。

穆七瞧著便是個衣飾格外華貴些,俊俏輕浮的公子哥;而談半生除卻獨臂外,也與平常清秀瘦削的年輕人無疑。

談半生耳中全是城門口的雜音,打架鬥毆,吵鬨推搡,使他不由得皺了皺眉。

那些惱人的響動,全是托穆七散步出去的假消息的福。

雖說談半生無法理解穆七散布假消息那吃力不討好,損人不利己行為背後的真正用意,但他並無提醒一兩句穆七的想法。

兩人不是一條船上的人。

談半生樂得見穆七作死。

倒是穆七閒不住地湊過來,問他:“談宗主不好奇我故意散播假消息的用意?”

他這人像是永遠有說不完的話一般,這些天把談半生煩得夠嗆。

但談半生畢竟有求於穆七,再如何厭惡也不可能一個陣法結果穆七,隻能留他活蹦亂跳到現在。

談半生半個字的回答都吝嗇給他。

穆七巡視了一遍城門口的各方來客,那得意的目光活似在巡視自己打下的大好河山,清清嗓子開口道:

“眾所周知,劍聖之所以為劍聖,受萬人追捧,本質是此世慕強,而劍聖修為,天下第一。”

談半生終於對穆七那點七八歲小孩都不如,還洋洋得意的發言無法忍受下去,打斷他道:

“我與落永晝相識六百年。”

落永晝怎麼成的名,怎麼立的威,怎麼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路,練出來的劍,他通通清楚。

不需要穆七來給他誇誇其談。

穆七收斂了一點,笑容仍然不減,“你說倘若叫世人發覺劍聖沒了天下第一的修為,他們還會尊劍聖為劍聖嗎?”

“……”

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加傻子。

談半生告誡自己。

穆七越傻,對他將來除去穆七的事便越有利。

看在這事份上,他可以忍耐穆七發會兒瘋——

忍個屁。

談半生終於忍無可忍:“你動用魔族大支的精銳部隊,捏造天象,散布謠言,使世人紛紛趕來不執城,就是為了你心裡那麼一個想法?”

以談半生對魔族的厭惡,都對他們有點繼續厭惡不起來。

慘,太慘了。

攤上穆七那麼個人做生殺予奪的首領,真是太慘了。

穆七不為所動,連笑意都沒消退半分,仍然是興致勃勃的:“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讓世人意識到劍聖早沒了天下第一的修為,讓他們眼中的神跌落神壇,你說他們會怎麼對落永晝呢?”

真對一樣東西感興趣時,細微的表情騙不了人。

譬如說穆七現在眼裡的神色,就像是狗見了骨頭,餓了半天的大小夥子見了紅燒肉,真真正正的垂涎欲滴。

談半生冷靜為他指出盲區:“那你說如果落永晝重獲修為,他會怎麼對你呢?”

穆七反倒是更來了勁:“那不是更好?雖說看著劍聖跌落神壇很有趣,可是那麼簡簡單單就跌落了神壇,讓原本有趣的事情也變得沒趣起來。”

“若是落永晝有本事保住他自己的修為,多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豈不是很有意思?”

他英俊的麵容有種不近世事的殘酷:“當然,前提是落永晝得有本事保住。保不住就去死,保得住就接下去玩,都是令人期待的一出好戲。”

“……”

如果以精神勝利法來論,穆七估計能夠以過分樂觀且奇葩到一枝獨秀的心態,立足於這個世界的不敗之地。

若是有詭辯這門功法,想必穆七也不難拔得頭籌,將其發揚光大。

談半生可能在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該怎麼和穆七拆夥,聞言冷笑道:“那你可真夠出息的。”

堂堂一個上古大魔,在這世上好死不如賴活著苟了一萬年,腦子裡卻成天想著該怎麼給自己找樂子。

穆七十分耿直地將他堵了回來:“我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給自己找樂子,否則人生在世有什麼趣味?”

他過了一息,又嚴謹添了一句:“當然,保證自己有找樂子的命也很重要。”

談半生:“……”

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得感知到,自己當初答應穆七時,就是他這輩子犯過的最大錯誤。

穆七在那裡還不消停,逮著他問:“一般人活著總是存個念想,我是為找樂子,落永晝是為天下,不知道談宗主是為什麼才願意背棄曉星沉,背棄人族,背負千古罵名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當然是為他的師父。

是為那隻把他從汙泥裡拉出來的手。

談半生生來早慧。

不知是老天偏愛他,還是偏愛害他,竟然許多修仙之人都求之不得,畏之不及的天賦一股腦兒堆到了一個孩子的身上。

對談半生來說,早慧僅僅是最無關緊要,最不足輕重的事情。

要命的是他長了一雙可以越過世俗,窺探天機命理的眼。

連天上星辰運行軌跡,整個天下發展大勢都可以被談半生用一雙眼睛看出,更何況是凡人之間的那點破事?

早在很小的時候,談半生就可以通過觀察纏在一個人身上雜亂的氣機,來觀察他做了什麼吃了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他眼裡容不下秘密。

而他僅僅是個口無遮攔的小孩子。

有一天談半生拉住了他母親的衣角,告訴她她的丈夫在外麵養了彆的女人。

小小的談半生口齒清晰,把自己父親何時出去何時回來,途中經過的街巷,吃過的飯,說的清清楚楚,有理有據。

甚至把那個女人所在的位置都報了出來。

然後他迎來了他母親一頓發瘋似的毆打。

那個素來在自己丈夫麵前唯唯諾諾,大氣也不敢出的女人頭發蓬亂,眼睛赤紅,出口的言語臟得不像話:

“小兔崽子,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出你這樣惡毒的孩子?小小年紀就一嘴謊話,等年紀再大點是不是要去殺人放火?”

“早知道我就該在你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時候,一把掐死你。”

等談半生的父親回來,他母親把談半生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他的父親,順便紅著臉向自己丈夫表了忠心:

“我知道你一天到晚奔波在外,都是為了辛苦養我們一家人,才不會去多想有的沒的。在家裡給你準備好熱飯熱湯,就是我的本分。”

於是談半生迎來的是發狂暴怒的父親一頓更加變本加厲的毆打,他被打得渾身上下皮肉沒一塊是完好的,在冰天雪地裡隻剩下苟延殘喘的一口氣,給自己父親扔進了柴房,和眼冒綠光的惡犬共處一室。

而他的母親笑語盈盈給他父親端上了一碗煲了一個白天的熱湯,殷勤地噓寒問暖,卻一個眼神都吝嗇給自己被拖下去的孩子。

談半生不明白為什麼。

他明明是為了自己真心敬仰,真心孺慕的母親好,不想她被蒙在鼓裡。

為什麼換來的卻是這樣的待遇?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對不起過誰?

往後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也絕不僅限於他的父親母親。

他得到的是全家,全宗族,甚至全城鎮人的白眼唾棄。

但凡見到他,是個正常人都會向著談半生吐一口唾沫,扔點臭雞蛋爛菜葉。若是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撞到談半生,那更嚴重。

是要回家好好熏艾葉洗個柚子水驅邪的事情。

連路邊的流浪狗都知道狗仗人勢,立著腿衝談半生腳跟撒尿。

他父親對談半生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要感謝你爹我寬宏大量,否則像你這種來討債的惡鬼,早就該被一把火燒了乾淨,哪裡能活得到今天?”

連他家裡人都默認他是來討債的惡鬼。

談半生嗚咽一聲,痛苦抓著自己頭發,心想還不如被燒了乾淨。

這時候他父親就會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他頭發把他往外麵丟,扯起吃飯的碗,碎瓷片和熱湯熱菜濺談半生一頭一臉,對他又打又罵,說他不懂感恩。

談半生後來學乖了,每次他父親再提那麼些事情,就點頭,小聲附和他父親說得對。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這樣對待。

他說的是真事,為的是彆人好,為什麼到彆人這裡,他卻成了滿口謊言胡編亂造的騙子?成了過來討債的惡鬼?

但凡他長大個幾歲,就會曉得人言可畏的道理。

就會曉得有的人私底下的勾當做得齷齪,明麵上就多害怕有人揭發出來。

譬如說他的父親,家族的門風很嚴,不允許子嗣太多沉迷於女色,於是他貪花好色的父親隻能靠養外室來解解饞。

而他母親完全仰仗著他父親鼻息而活,自己的孩子,不能討自己丈夫喜歡的時候,自然而然成了那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至於談半生出生的家族——

管他呢,他們要的門風嚴謹是名聲好聽,出去說起來有麵子,管他的子孫爛不爛到根子裡,麵子還是不能丟,養外室也要幫忙捂住。

比起麵子來,談半生一個好好的孩子算得了什麼?

他不當那個擺平一切的犧牲品,不當那個可以把一切過錯推給他的討債惡鬼,還能有什麼用?

至於城鎮上其他的人,當然是一樣的道理。

沒有其他的原因。眾人皆醉你獨醒就是最大的原罪。

若是你還想把其他人拍醒過來,告訴他們自己喝醉時的醜態,更是罪上加罪,罪無可赦。

談半生漸漸痛恨到了他自己的眼睛到了極致,將其視為一切苦難的根源。

在他備了刀,備了熱酒,恨不得把一切禍患的源頭挖出來一了百了的時候,有一個人找上了他。

那人穿著很華美的衣服,又不輕浮,衣服上的紋路顏色好像真的把九天上的星星摘了下來。

那人生了一副俊朗的好相貌,是真的容姿湛然,也不趾高氣揚,會笑著輕聲細語和他說話。

那人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說他的眼睛是上天恩賜,說他不是討債的惡鬼,可以做高高在上的仙人。

那人甚至還摸了一下他的眼睛,動作很輕柔,好像是怕弄疼了這個常年眼眶周圍青青紫紫紅腫淤血的孩子。

談半生準備好的刀一下子跌到了地上。

他想好好活著。

想證明給那個人看自己真的是有用的,自己的眼睛也是有用的,他真的可以成為超脫世俗的仙人。

想讓那個人不後悔向自己伸出來的那隻手。

談半生改了名字,拜入了曉星沉。

用那個人的話說,就是:“人一輩子那麼長,沒必要拿彆人的惡意來折磨自己。你在彆人惡意裡度過前半輩子,還有乾乾淨淨的後半輩子可以活。”

於是談半生改了名字,叫做半生。

他前半生活在世人惡意陰暗麵裡,活得困苦艱難,掙紮苟全一條性命已是不易,能用漠然之眼看這世間,是談半生對這個天下所能做到的最大善意。

怎麼能指望他愛這個惡意十足的世間,愛世人醜的嘴臉?

這世上唯一能留住談半生的,隻有那個人向他伸出的手。

談半生自製力何等驚人?僅僅是回憶了一瞬過往,很快抽身而出。

他手上星辰刀抵住穆七脖子,縱然是獨臂,殺意仍不減分毫:

“你知道是什麼支撐著我。”

他隻想讓他的師父活過來,再見他一麵。

然後塵歸塵土歸土,穆七、魔族、自己,該殺的殺,該死的死。

他隻是想再見那個人一麵,不想那個人失望,看到自己麵目全非的自己。

死是最好的隔絕方式。

穆七在星辰刀下意味深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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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天河?”

祁雲飛看麵前的河流,不敢置信。

但凡眼前這條河,有一點半點的不同尋常之處,他都不會如此驚訝。

問題就是這條河連一點半點的不尋常之處都找不出來,連在河水裡歡快擺尾遊動的,都是最最普通的草魚。

祁雲飛簡直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懷疑是清淨方丈故意來蒙他們的。

不怪祁雲飛,任是誰看到這樣一條普通得隻剩下遊魚水草的小河,深不過丈,都不會太把它往威嚴莫測的天河方向聯想的。

所謂天河,沾了一個天字,自應是怎麼氣派怎麼超凡怎麼來。不求浩瀚璀璨如銀河,也應該滔滔奔湧似大江。

橫在他們麵前這條河…未免太丟天河的臉了。

陸歸景好歹是一派掌門,雖說一開始見到天河的時候,神色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卻始終不失得體的大家風範。

至於陸地神仙,則多是一言不發。

他們到了溝通天人的地步,眼光也要比旁人毒辣深遠,或多或少,還是能看出一點不一樣的地方。

穆曦微怔然望著這條河,腦子裡一片空白。

看到第一眼時,穆曦微這輩子所有開心的不開心的,煩憂的不煩憂的事情統統忘了個乾淨,唯餘下從靈魂裡來的轟隆聲,自頭皮深處炸開。

就好像他和這條河之間,曾經真的有過緣分深入骨髓,魂魄糾纏。

怎麼可能?

穆曦微勉力撿回一二神智,企圖否定掉自己荒謬到可笑的想法。

天河向來是不執寺重地,自己連見都很難見上一眼,又哪裡可能和天河有什麼糾葛呢?

可無論他如何這樣告誡自己,那息息相關,同出一源的感覺卻始終陰魂不散地揮之不去。

“是天河,至少是我要找的那條河。”

出乎意料,答話的是落永晝。

落永晝能知覺到。

河水裡有物事向他發出幾近宿命的召喚,熟悉到仿佛成了他身上密不可缺的一部分,讓明燭初光也不禁發出欣悅的劍吟聲,如同在迎接多年未歸的老夥伴。

如他預計的不錯,應當就是他百年前的修為。

落永晝確定後,反而不再貪看天河,毫不留戀地收回目光。,轉而對穆曦微道:“曦微,有一件事情,我得與你直說。”

穆曦微自從見了清淨方丈以後,就一聲不吭恍恍惚惚到現在。

即使他表麵上看著仍是與往常並無二致,彆的人見了少不得還要讚譽一句,好一個擔得起大體,進退有度的年輕人。但落永晝是誰?

落在落永晝眼裡,那可就差了太多。

事實上也的確差了太多。

百年前這三個字,如同最惡毒,最陰魂不散的緊箍咒,將穆曦微畫地成牢,勒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縱然穆曦微自認不敢奢望,他看見落永晝目光轉過來時,仍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點微薄的希冀。

一點微薄,渺小,明知道自己會被碾碎的下場,卻還是因主人情思無法控製生出來的希冀。

他聽見落永晝問他。

“你想做百年前的大妖魔主,還是想做百年後的替身?”

“本來我想瞞著你的,後來看你這副樣子,估計再瞞下去遲早走火入魔,比起大妖魔主也不差。還不如趁早從兩個裡麵讓你選一個稱心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