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滅門(2 / 2)

可是落永晝再也沒辦法給崔無質補上他喜歡的花花草草。

他把狗尾巴草和小白花全留下了,任憑它們自由開在不孤峰上,欣欣向榮。

落永晝和崔無質一樣。

他不在乎那是不是地上無雙天上罕見的花草,更不在乎狗尾巴小白花會不會有損劍聖威嚴,顯得不夠有排麵。

落永晝隻知道那是崔無質親手種下的東西。

這便夠了。

而此時躺在他掌心的那朵小白花——

落永晝定睛去看,發覺赫然就是幾百年前他送給崔無質那顆種子上長出的花。

他緩緩合攏了掌。

落永晝記得一段時間前,他在崔無質與祁橫斷兩人墓碑旁講關乎穆曦微的事情時,也有鳥雀給他銜來一模一樣的一朵花。

輕飄飄落在他掌心上,像是一朵雲,一顆糖。

像是崔無質留給他的最後一點溫柔善意。

也許崔無質與祁橫斷,不過是換個形式存在於這世上。

也許他的一舉一動,他們兩個是看得見的,是知道的。

也許崔無質和祁橫斷,也會支持他那麼做。

“師兄。”

落永晝對著手掌上的白花說,“你若在世,一定會喜歡曦微。”

“你一向縱容我,就再縱容我這一回。讓我當作你在,當作你知道,當作你喜歡曦微。”

“冒犯了。”

他長劍出鞘,煌煌明光如雷霆天降,劈向白雲間最高的那座主峰。

不孤峰裂為兩半,卻毫無天崩地裂的驚人響動,唯有幻境景物如煙雲湧動,隨著平滑向兩邊倒去的不孤峰,消散於落永晝眼前。

******

陸歸景與祁雲飛在台階上發了會呆,罵了會老天爺,隨即又為到底要不要殺穆曦微大吵一架。

陸歸景說不能殺,你殺了他師叔怎麼辦。

祁雲飛說必須殺,你不殺他師叔怎麼辦。

他們吵到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怒上心頭,一拍兩散,各回各峰。

兩人一個從不孤峰北邊,一個從不孤峰南邊,鬼鬼祟祟上了不孤峰頂。

祁雲飛想著一定要先下手為強,搶在陸歸景過來前動手殺了穆曦微才算安心。

陸歸景想著一定要先下手為強,搶在祁雲飛動手前把他打暈拖下去關禁閉才算安心。

然後他們在不孤峰峰頂了遇見彼此,由於兩人一個比一個心事重重,愁思鬱結,根本沒怎麼看路,互相撞了個滿懷。

祁雲飛一驚:“師兄!”

該死,陸歸景怎麼會比他先?他還能不能在陸歸景阻攔下殺穆曦微?

陸歸景一詫:“師弟!”

該死,祁雲飛怎麼會比他先?他還能不能從祁雲飛劍下搶救穆曦微。

祁雲飛刷刷抽出了劍。

陸歸景也刷刷抽出了劍。

陸歸景道:“師弟,我知道你想一劍快劍,劍意如秋風掃落葉,密密無阻,去取穆曦微首級。這時候我若以大量靈力,打斷你經脈中劍氣運行,便可阻你。”

他火眼金睛,看出祁雲飛的行事意圖。

祁雲飛鎮定道:“師兄,我知你長於比拚靈力。可我隻要一劍風雷,使你經脈麻痹,你起碼有一息是動不了手阻我的。”

他應對敏捷,想出對付陸歸景的方法謀略。

他們又沉默下去。

陸歸景與祁雲飛從小相識,那麼多年來練劍都是一起的,自幼要不就是祁雲飛打架陸歸景收拾爛攤子,要不是陸歸景起爭執祁雲飛去給他出頭,早已密不可分。

他們對彼此了如指掌,隻要看對方的眉頭是怎麼皺,手又是怎麼握劍,便可對對方下一步想乾什麼知道得清晰無遺。

祁雲飛說:“打嗎?”

陸歸景說:“算了。”

祁雲飛很是欣慰。

他以為陸歸景的死腦筋終於變通過來,他們之間不用上演一場同門相殘的戲碼,可以一起殺穆曦微共創繁榮新未來時,就聽陸歸景長長歎了一口氣,無力道:

“人都走了,還打個屁打。”

祁雲飛:“???”

他們繞了不孤峰一圈,神識搜遍了不孤峰每一寸角落,然後確定穆曦微的確是跑了。

祁雲飛臉色很不好看,像是下一刻就會暴起殺人,冷冷道:

“我就說姓穆的小子心懷不軌。倘若他一無所知,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跑下不孤峰去?”

陸歸景不語。

他心裡仍是偏向穆曦微一無所知的。

但祁雲飛說得對,穆曦微離開不孤峰的時候的確是太過微妙巧合,而自己手中,又沒有可以證明穆曦微表裡如一的證據。

“掌門!”

這時候,弟子急促的叫喊打破了兩人無形之間的僵持氣氛。

他跌跌撞撞朝陸歸景所在跑過來,等近了陸歸景周身三尺,更是一個踉蹌,撲跪在了陸歸景身前,聲聲泣血:

“您派去保護穆家的白雲間弟子…全都沒了!”

如晴天霹靂劈在不孤峰上。

******

通州穆府。

穆家是這座城中最大的人家,過往來人無不仰穆家的威風,每路過通州城,必定遞上拜帖一份。

而穆家亦是秉承祖訓的熱情好客,但凡是遞上拜帖的,無論士農工商,販夫走卒,皆由管事備上好酒好菜與當地特產,請進來好一番招待。

這樣一往一來之下,穆府常年車水馬龍,各地的衣冠來客絡繹不絕。

唯獨今天是個例外。

穆府的大門緊閉,朱門上銜著門環的獸首眼睛裡恰恰賤上兩滴鮮血,透出一抹不詳的猩紅之意。

穆府所在,是通州城中最繁華,最熱鬨的街巷,此時卻沒一個人影,連野貓也識趣,不敢近這是非之地,迅速地跳上樹枝,身影輕盈地消失在了樹蔭裡。

大門內,穆曦微望著滿地的斷肢殘骸,手腳冰冷,連眼睛都是暈眩的。

他不敢看。

離他最近的一隻斷臂手上帶著個福祿壽的金戒指,指節因長年累月的勞作顯得分外粗大,應當是廚娘的。

她做的一手好菜,穆曦微記得每當自己童年被父母訓斥,悶悶不樂時,廚房給他端來的菜總是會格外豐盛,格外用心。

也許是甜滋滋的花哨精美的糕點,也許是剛剛摘下來嘗鮮的時令蔬果,俱是能讓穆曦微眼前一亮,拋開被訓的不快的小驚喜。

穆曦微知道,這一道道菜肴甜點,都是出於廚娘的用心。

穆曦微和廚娘的兒子一般大,廚娘對他的感情自然不一樣,常常在穆曦微麵前把自己兒子貶得一無是處,念叨著她兒子要是能出落得有穆曦微以半俊俏,她也就心滿意足,可以安心蹬腿閉上眼睛。

嚇得穆曦微趕緊呸呸呸她幾聲,說大娘若是走了,誰給我做飯吃?

廚娘擦乾淨手摸了摸他頭,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說小郎放心,大娘給你做一輩子飯吃。

穆曦微離開穆府時,廚娘還叮囑過穆曦微,說讓他一定要早點回來穆府,好趕上她兒子的喜酒。

她不放心穆曦微在外麵風餐露宿的,吃也吃不好。一想到自己精心喂大的孩子要受這個苦,廚娘每次說著說著都要掉眼淚。

她不知道的是穆曦微再也趕不上她兒子的喜酒,也再也吃不到她做的東西。

廚娘的手旁邊躺著另一條被砍下來的手臂。

那條手臂看著更為粗壯有力,小臂上結結實實地打著護腕,手掌中仍然緊緊握著一把連環金刀。

穆曦微識得這把金刀,識得這隻手。

這是他們家護院之首,武藝高強,素來很有威望,穆曦微稱他一聲王叔。

王叔喜歡喝酒,喝醉了便高談闊論自己一把連環金刀行走江湖的往事,迷迷瞪瞪地睜著眼,開始吹噓自己當年是何等英俊瀟灑,何等打遍天下無敵手,引來佳人傾心俠傑結交。

他曾救過穆曦微祖父和父親的命,也就教過穆曦微許多武藝。

穆曦微父親性情板正,對他這個獨子素來嚴苛,穆曦微小時候是被訓著長大的。

每次他被父親訓到一個人悶悶不樂的時候,王叔就會帶著一壇酒,一碟花生米來找他說話逗樂解悶子。

他會給穆曦微講江湖裡那些豪俠美人,蕩氣回腸的故事,會教穆曦微許許多多稀奇古怪卻又莫名有用的小招數,最後給穆曦微倒一杯酒,拍桌子說男子漢大丈夫,哪有喝一杯酒過不去的事情?

穆曦微嘗試著小小抿一口,結果被辣得流下了眼淚,從此對這種東西敬而遠之。

穆曦微想要學劍的時候,王叔跟他發了好大的脾氣,說真男人從不唧唧歪歪用劍,穆曦微敢學劍他就不認自己有穆曦微那麼一個侄子。

穆曦微隻有在習劍的這件事上犯犟,一句話都不聽王叔的,把他氣得夠嗆。

那是自己一手帶大,看著他從牙牙學語的幼童長成翩翩少年的孩子。

王叔能怎麼著他?

最後他還是給穆曦微尋來了許多失傳的劍譜,一麵冷哼著說穆曦微不學他的東西,將來一定悔到腸子都青了,到時候哭著求他也沒用。

然而都沒了。

答應過他要給他做一輩子的飯,答應過要對他傾囊相授的高超武藝…都沒了。

穆曦微幼時回憶裡最靈巧的手,最用力的臂膀,都沒了。

它們離開它們的主人,失去它們的生機,變成了一攤躺在那裡的碎骨爛肉。

過不多久就會腐爛在這裡,引來一堆堆追逐著腐肉而來的蚊蟲蒼蠅。

到最後,蚊蟲蒼蠅也懶得光顧;任由他們化在泥土裡作最後的歸宿。

穆曦微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

他越看,身體越冷,頭疼越重,到最後連站都站不穩。

可穆曦微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近乎自虐,烏黑的瞳仁根本沒轉哪怕一下。

他在一刻之前還在不孤峰上。

穆曦微自從得知劍聖是想收自己為徒,喜從天降,彆說是謀劃著怎麼逃離白雲間,便是直接趕他,穆曦微也是能待得穩如泰山不肯走的。

他那幾日在不孤峰上過得悠閒自若,除卻劍聖遲遲不歸,友人洛十六又不告而彆,無人可說話解悶外,其他倒是不差。

穆曦微平靜的生活被一張傳訊符打破。

上麵是潦草的幾筆字跡,糊成一團,看得出其主動筆時必定著急到了極處:

穆府有難,速回!

署名是洛十六,另外附了一道傳送符。

穆曦微看清那幾個字後,手一抖,差點把兩道符一同摔到了地下。

傳訊符上內容對穆曦微而言關係太大,他賭不起萬一的可能性,也來不及細究,隻確定其上的確是洛十六的氣息無誤後,就急匆匆撕了另外一道轉訊符。

天旋地轉,景物變換。

他來到了自己曾經生長,深為眷戀的地方。

來到了他不願意承認的人間煉獄。

他看見了一地碎瓦殘垣,層疊樓閣,雕梁畫棟都成了令人唏噓的廢墟,看不出它們擁有過的富貴榮華。

那是身外物,不要緊。

但是等穆曦微站定下來,看得更清楚,也嗅到血腥氣的時候,他崩潰了。

上到穆曦微的父母宗老,下到燒水洗衣的粗使傭人,穆曦微認得清每個人的長相,叫得出每個人的名字,甚至記得每個人的喜好。

然而那些活生生的,陪伴了他一整個童年的人,全部做了地上怒目圓睜的頭顱,做了地上肢體分離的屍骨,甚至是做了根本看不清本來麵貌的碎肉。

穆曦微不知道死是什麼滋味。

但他那一刻,也和死了差不多。

全都沒了。

看著他長大的人,他想保護想回報的人。

愛他的人,他愛的人。

他這前半生活著的意義所在,全都沒了。

從此哪怕穆曦微名揚天下,哪怕他功成名就,也不會再有人記得通州城中有個叫穆曦微的少年,不會有人記得他人生前十八年的往事。

那和死了有什麼兩樣?

穆曦微順著視線,看到了自己隻剩下一口氣的父母,和踩在他們身體上慢條斯理衝他露出一個挑釁笑意的黑衣人。

黑衣人是在等他來。

等他看到穆府滿門覆滅的慘狀,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相。

穆曦微不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麼。

等他再度恢複神智的時候,黑衣人身上被紮成了血窟窿,自己的佩劍折斷在一邊。

看樣子是因為紮黑衣人的時候承受不住力道折斷的。

而他倒在地上的父母,眼裡光彩漸漸暗淡。

“爹!娘!”

穆曦微踉蹌了幾步便摔倒在地,他嘗試掙紮撐起自己,卻都做了徒勞無功的努力,最後是憑著手上力量硬生生爬到了穆家家主夫婦的身邊去。

他手掌被砂石磨得一片血肉模糊。

“曦微。”

穆家家主斷斷續續開了口,聲氣短促,不用心聆聽完全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你要忘了這些,好好活下去。”

穆家家主身為一家之主,擔著幾百口人的性命,為人處事,當然一絲不苟,無可挑剔。

穆曦微是他獨子,將來的穆家家主。因著這個,穆家家主對他的管教一向很嚴,容不得穆曦微言行舉止上出一絲一毫的差錯,事事要求完滿無缺。

穆曦微很少看見他父親的笑臉,得他父親一句推心置腹的心裡話。

可是這位不近人情的父親到最後,對自己孩子的全部盼望也不是讓他報仇雪恨,出人頭地,替穆家滿門幾百口人出了這口氣。

他身為父親隻有一個最樸素,最殷切的期望

那就是讓穆曦微好好活下去。

“爹…爹,不要!”

穆曦微泣不成聲,一個句子都說不連貫,他拚命搖頭,眼淚不要錢似的落下來,卡得他喉嚨生疼。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穆家世世代代與人為善,為什麼會招惹殺身之禍?

他明明已經把黑衣人殺了,為什麼他父母還是會死?

為什麼?

穆夫人喘了幾聲,脊背劇烈起伏,好不容易出來一句,說:“曦微,乖,彆哭,好好活下去。”

她想說穆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慶幸你不在,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你是我們全府人的驕傲,是我們全府人最疼愛的孩子。

有你在,穆家就在。

其餘的不要多想,不要拿他們的痛苦來折磨自己。

可她殘餘的一口氣支撐不了那麼長的話。

穆夫人模模糊糊看見自己兒子扭曲的臉和通紅的眼眶,想要伸手去幫他擦去眼淚。

像小時候那樣,拿帕子給他擦完眼淚,拍著他的脊背柔聲細語哄她

她告訴穆曦微有娘在,不要怕。

娘陪著你呢。

一直一直陪著你。

穆夫人手伸到一半,便僵直在空中不再動彈,似一個母親最後的,不願服輸的僵持。

最後穆夫人仍是輸了這場角力,敗在了死亡戰無不勝的戰旗上。

她纖白的手掌無力跌下,重重落在地上,驚起了一片塵土。

而穆夫人那雙平時總是柔和似水,笑意盈盈的眼睛卻至死未合。

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死不瞑目。

穆曦微跪伏在地麵上,手肘撐地。

他已經不在乎那些刺進自己膝蓋,刺進自己肘彎的尖銳碎片,甚至希望它們刺得更深,以疼痛來喚醒自己一點神智。

穆曦微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