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滅門(1 / 2)

落永晝皺了皺眉, 企圖去克製住心中局促的不安。

自從入了陸地神仙之境,登天之難也擋不住一把明燭初光, 落永晝很久未曾有過類似的情緒。

有什麼能難得住他?能讓他不安?

下一瞬,落永晝即知答案。

不知何時起,他所在之地已經改頭換麵,不再是伶仃仃一片空洞荒蕪的褐色土地,踩上去會有稀鬆土壤的窸窣聲響。

土地整片地被拔高, 成了林立群峰的脊梁骨, 其上的青天也生出白雲,如神女衣帶一般地環繞在青翠山峰間。

是落永晝畢生最熟悉, 最難忘的地方。

白雲間。

方才他所處的遺址荒無人煙,隻有偶爾地幾隻蟬棲在枯枝上聲嘶力竭拉長了嗓子,而今卻全然換了一副麵貌。

群峰之間, 樓閣之中, 山徑之上, 全是行色匆匆的弟子。

他們著白衣,佩長劍,各有各的體貌美醜, 高矮胖瘦,卻又不約而同能在眉間攢著惶急焦慮的神色,憂心忡忡。

“不孤峰那邊的事情…是真的嗎?”

說話的人提到了白雲間近日來最不願意去觸碰的話題。

他同伴也很想回答他一句不是真的。

我們白雲間的頂梁柱還在,人族的天還沒塌半邊。

可這些話終究是自欺欺人。

同伴將頭低得很低, 好像要把石階縫隙裡叢生的青苔好好研究一遍似的:

“不孤峰的喪鐘先前向天下敲過九九八十一下, 魔族的軍隊接著又至長城腳下, 明明之前是已經退兵的。若說不是巧合,你信嗎?”

若不是白雲間的越霜江,天下唯二的陸地神仙,誰配得上不孤峰九九八十一聲喪鐘長鳴,昭告仙道?

誰能繼續自欺欺人下去呢?

隨後是一陣良久的,壓抑到幾近窒息的沉默。

弟子複說話時,帶了一點不知所措的哭腔:“不孤峰一脈幾近斷絕,白雲間無主,人族卻一臂。然而魔族那邊養精蓄銳,從魔主到日月星皆是好好的。”

就算是不掐著指頭算魔軍多少,長城駐軍又有多少。單說是以月長天一個陸地神仙要對陣魔族四個,足以讓人絕望。

“白雲間就在邊境長城後麵,一旦魔族入侵,我們首當其衝,我們該怎麼辦呢?”

他們還保得住己身,還能擁有像從前那樣在山中無憂無慮修行,與同門嬉戲打鬨的時光嗎?

誰來守護白雲間,誰來守護人族天下?

原來他們平時的安穩表麵下,早已千瘡百孔。

千瘡百孔到本應該替他們遮風擋雨的所謂靠山,在真正的風雨來臨時,竟不堪一擊如一截朽木。

“不提這些了。”

同伴似是想安慰他,讓他振作起來,最後複歸於強顏歡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魔族的事八字還沒一撇,怕什麼怕?”

他們看不見落永晝,落永晝卻能完完本本地聽到兩人對話。

他知道了這是哪裡。

是兩百年前的白雲間。

是越霜江、崔無質和祁橫斷三人死的時候。

是落永晝哪怕經過兩百年,自己登頂天下第一,也不願意去回想的記憶。

也許是心理使然的原因,落永晝隻覺得朗清的和風裡摻上幾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簌簌地撲來如鈍刀割麵。

談半生…

落永晝竟是冷聲笑了出來,笑得脊背一陣一陣止不住地抖。

他想通了前因後果。

自己最開始在明鏡台遺址上發現的幾個陣紋,並非是談半生手筆,明鏡台滅門也不是談半生所為。

應當是動手之人彆有用心留下,特意想要挑起他和談半生之間矛盾。

可談半生來過這裡。

他比落永晝來得更早,來這裡布下了的困陣,悄然掩蓋去一切布陣的手法痕跡。

他知曉落永晝必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於是特意布了困陣等待落永晝的前來。

落永晝了解談半生。

談半生也當然了解落永晝。

他清楚落永晝的劍,清楚該怎麼布陣才不會引起落永晝的疑心注意。

更清楚落永晝的弱處在哪。

這世上再重的威壓,再深的殺機,統統困不住落永晝。

他唯一的軟肋,隻有時光長河裡不可挽回的缺憾。

譬如兩百年前的不孤峰之難。

於是落永晝順理成章地踏進談半生給他留的迷陣。

落永晝笑得彎下了腰,眼光恰好看著了地上蔥蘢的草木,使他想起在明鏡台廢墟上的零落陣紋。

談半生既然早早來過,不會不發現這意圖栽贓陷害他的手筆。

那麼談半生是出於何等的想法才不曾抹除這陣紋呢?

是信落永晝對他的信任不會因為這小兒科一般的手段而動搖——

還是在他看來,自己算計了落永晝,他們兩人反目成仇是早晚之事。

所以多幾個陣紋少幾個陣紋,誤不誤會,對談半生而言,已經不足痛癢,無關緊要?

“師父,師兄。”

落永晝低低道。

他說得煞有介事,仿佛身邊真的有那麼三個人和他圍坐著,撐著下頷,等著他隨便亂說點什麼。

上到天下格局,小到家長裡短,說起來都是快活的,眉飛色舞的。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前的記憶,久到落永晝再用這兩個稱呼時,心中不覺生起恍如隔世之感。

他伸手抓了一把,除了指縫間的空氣,什麼也沒抓著:

“我曾經很想回到這個時候,想你們活下去,想悲劇不再重演,想天下蒼生都好好的。”

他願意拿一切,不惜任何代價來換。

可惜時光如大江東流,一往不複返,過往不可溯,即便是以陸地神仙威能,落永晝能斬落大妖魔主的頭顱,卻依然是兩百年前的事情束手無策。

原來陸地神仙在有些時候和普通凡人,並無任何不同。

“所以儘管這隻是個回憶幻境,儘管我心中不能再清楚它的目的僅僅是困住我,是使我沉溺其中。我的劍依然會慢。明燭初光一旦慢,劍下鋒芒,便不足以破開談半生布下的幻陣。”

落永晝說著說著又有點想笑。

做劍聖,做天下第一兩百年,人人捧著說,吹他說他是人間傳奇,獨一無二。

落永晝真信了。

他真自大到以為他經曆過世間至難至險的一切

他將性命挑在劍上,與生死擦肩。

他曾一劍冠絕天榜,對陣萬魔,誅魔首,鎮長城,點為人間燈!

凡是人煙所在處,皆有劍聖明燭初光的傳說。

世上有什麼艱難險惡,有什麼窮途絕境能困得住他?

沒想到落永晝獨獨想漏了一個。

摯友的背後刀。

真是狠,真是絕,往他臉上狠狠打了一個耳光,響亮有聲。

“我不恨談半生。”

落永晝說。

他若真對談半生恨得咬牙切齒的話,哪裡用得著被困在幻陣中猶豫躊躇?早該一劍破去了幻陣,飛劍去取談半生首級。

恨也是動力。

是比其餘一切□□都要強烈,都要濃厚的動力源頭。

可落永晝恨不起來談半生。

他深深吸一口氣,喉嚨乾澀,嗓音也像是一字字擠出來的般嘶啞:“談半生師父為魔族殫精竭慮而死,他有什麼理由不恨魔族,有什麼理由不對未來的大妖魔主斬草除根?”

落永晝掂量得出談半生師父對談半生多重要。

談半生這半輩子,在他師父活著的時候為他師父活,在他師父死後為他師父期望活,就那麼點盼頭,就那麼點光,無論生死。

你說他師父對他多重要?

即便是落永晝自己捫心自問,他自己能不恨魔族,能不將恨意宣泄在魔族身上嗎?

怎麼可能?

魔族殺了越霜江,殺了崔無質,殺了祁橫斷。

殺了教他如何去愛天下的師長,殺了這世上對他而言最為重要的三位親人。

魔族讓他親人死儘,不孤峰上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

落永晝有段時間晚上做夢時都是琢磨著怎麼把魔族徹底夷滅,怎麼以血還血永絕後患。

怎麼可能不恨?

穆曦微的事情上,落永晝自己不是沒有猶疑過。

說一千到一萬,他還是怕難以兩全。

劍聖不怕死,不怕聲名狼藉,隻怕自己枉負大義,牽累其他無辜之人。

無辜之人…

落永晝忽然又想到了穆曦微那聲十六。

“可穆曦微他…不是妖魔主。”

落永晝想了想這短短一段時日的相處,發覺自己竟能說出穆曦微的很多好。

他的赤子之心,他的本性純善,他的少年溫良。

這些好到了落永晝嘴裡,又通通變成簡簡單單的一個定論:

“他不該死的。”

穆曦微才是最最無辜的那一個。

他明明不曾辜負,不曾有愧於天下任何一個人,卻要被迫地背起整個人族過去的血債。

他明明想要所有人都活,他想要活的人卻無不盼著他死,算計著他的性命。

隻是因為一個妖魔本源。

若無沒有妖魔本源,穆曦微也該是千千萬被落永晝護在明燭初光下的一員。

也該大放異彩做個天縱之才,順風順水過完半生,做下一代撐起人族的脊梁骨。

世人會稱讚他的光明磊落,會欽佩他的舍己為人,生時歌頌他的事跡,死後也能做百世流芳的傳說。

穆曦微何其無辜?

落永晝輕聲說:“師父師兄,抱歉。談半生特意困住我,多半是察覺穆曦微的身份。”

“越遲變數越大,我不能再耽擱。”

幻境再是他朝思暮想之處,有他再多的執念不甘,也終究是個幻境。

他要做好的是現世。

落永晝收回了手,正欲抽劍時,突然發覺掌中多了一樣物事。

他攤開了手掌,上麵躺著一朵小小的五瓣白花。

當真是很小很小,弱不禁風的一朵。花瓣潔白而嬌嫩,叫人不敢用力,嫩黃的花蕊許是因為離了枝頭的緣故,抽出幾絲蔫搭搭地垂下頭來。

落永晝於回憶空隙的電光火石間,認出了這朵花。

崔無質在不孤峰時,向來愛侍弄些花花草草,他有耐心,手又靈巧,無論何等嬌貴難伺候的靈花仙草到崔無質手中,皆是生氣勃勃的。

可惜他那樣精心培植的花草靈木,總是不免受落永晝與祁橫斷打架時的餘波殃及,大片大片地死。

崔無質也不惱,不責怪兩個自認心虛灰溜溜滾來賠禮道歉的師弟,反倒是叫他們不必介懷,下次小心即可。

他不介意,落永晝卻將崔無質的這項愛好看在了眼裡,放在了眼中。

他之後每次出門,都會給崔無質帶來許多千奇百怪的花草。有些花草珍貴,生死人肉白骨,百萬靈石難求一株;也有其貌不揚的,烏漆抹黑一顆種子,根本瞧不出日後是丹葩寶樹還是狗尾巴草。

崔無質來者不拒,全部欣然笑納,用心地種在了不孤峰上。

五瓣小白花便是落永晝帶給他的一顆種子種出來的。

那顆種子生機幾乎全無,即便是崔無質也是費了很大一番力氣,晨起照料,午間探看,傍晚鬆土,日日不輟,用去好幾年的功夫,方讓其重煥生機,開出花來。

祁橫斷興衝衝地和他跑去一起看,想瞧瞧是什麼名貴物事,姍姍開遲了幾年的花。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

開的不是什麼仙境奇葩,也非人間富貴花,而是凡間隨便哪塊田野裡都從來不缺,普通之極的小白花。

和狗尾巴草相比也差不了太多的那種。

祁橫斷見了,當然是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逮著落永晝就是一通嘲笑。

至於他究竟是嘲笑落永晝沒眼力見,還是暗中嫉妒落永晝隻給崔無質帶東西借機發泄,則不得而知。

落永晝難得沒把祁橫斷懟回去,頗為歉意向崔無質道:“對不住師兄。這粒種子是我在一處秘境中所得到。我想著距今時間久遠,許是上古異種也說不定。”

沒想到久遠歸久遠,特殊卻一點都特殊。

落永晝沒想到上古也有狗尾巴草這等玩意兒。

可見其生命力頑強,活過了一代代的修士,叫人敬佩。

“無事。”

崔無質望著他一笑。

他為人處事貫來溫和不爭,雖說長相出眾,在其清和如水的氣質下難免顯得略有了一兩分寡淡,很少讓人去注意到。

可是這一笑之下,卻是什麼都掩不去的清雋出塵,如竹枝積雪,玉石生光一般的動人。

崔無質溫聲說:“是很漂亮的花。”

他每一個字均是發自肺腑真心,說得連落永晝都不好意思接下一句。

崔無質手指拈著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白花,神情珍惜,仿佛手上是不世出的珍寶:

“我很喜歡,這幾年的照顧便不算白費,很值得。這是我在不孤峰的植物中,最喜歡的一株。”

當時的落永晝一根筋,以為他師兄的愛好就是這樣奇特,不愛名花不愛仙草,偏偏對路邊的一朵小白花另眼相待。

於是落永晝絞儘腦汁地迎合崔無質喜好,今天給他帶田野裡叢生的狗尾巴草,明天給他摘自己趕路時看到的一串紅。

祁橫斷世家子,沒見過這些,倒是覺得很新鮮,聽落永晝忽悠一愣一愣的,還真以為狗尾巴草是天狗尾巴所化,其貌不揚,卻珍貴無比,萬金不換。

他興衝衝地拿出去向自己的友人同門,堂表兄弟炫耀,結果卻得來了一致的憐憫眼神。

祁橫斷不以著惱,心裡美滋滋地想著看吧,這就是你們見識鄙陋短淺,連狗尾巴草都不曾見識過。

他不和井底之蛙一般見識。

崔無質倒是知道,卻不點破落永晝的鬼扯,每次接到落永晝送過來的野花野草時笑容皆是發自真心的喜歡,細細將他們種在了不孤峰上。

最後狗尾巴草越長越旺,占據了半座不孤峰,以頑強的生命力,爬上了山頂最上麵越霜江的洞府。

越霜江那時候剛剛閉關出來,推開門就是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擺的俏麗身姿,嚇得他以為白雲間的財務出了什麼大問題,連個給不孤峰除草的人都請不起,連忙拔腿奔向了掌門所在。

經過反複核算,越霜江確認了兩個事情:

一來白雲間的財務沒有糟糕到放任狗尾巴草頑強生長,占據他堂堂一個陸地神仙府邸的地步。

二來狗尾巴草是他的三個徒弟搞的鬼。

越霜江憤怒地回去,拍案質問,警告落永晝不要再把什麼野花野草都往他們不孤峰這邊帶。

他不是那麼隨便的陸地神仙。

窮歸窮,麵子人設不能崩。

落永晝不以為意,根本不把他警告當回事,說師兄喜歡這些。

言下之意是你的麵子人設和師兄比起來算老幾?

越霜江胸口一陣氣悶:“……”

崔無質笑意漫過眼底,附和落永晝說,他的確很喜歡這些狗尾巴草,讓越霜江包容一二。

越霜江:“……”

他還來得及把徒弟和狗尾巴草一起打包趕下不孤峰嗎?

落永晝是等後來才明白過來,崔無質好歹為越霜江首徒,白雲間未來的掌門人,眼光閱曆皆是不差,怎麼會當真喜歡那些其貌不揚的小白花,狗尾巴草?

他喜歡的不過是落永晝帶回來的東西,是落永晝尋尋覓覓的那份心意。

可惜落永晝想明白那個道理的時候為時已晚,狗尾巴草長滿了後麵半座不孤峰,最後止步於崔無質的墓前。

他能上天入地,天下送來討好他的靈植可以堆滿一整座的不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