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派吵到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便一致將目光投向了白羅什所在,詢問他意見:“白家主看來應當如何選擇?”
“我?”白羅什悠悠地笑了,宛如埋伏已久的毒蛇吐出細長蛇信般篤定,成竹在胸:“兩位陸地神仙已然仙逝,數十萬精銳修士埋骨沙場,打,自然是可以。隻是我們要拿什麼去打?”
他說得不算多,卻精準戳到了在座眾人的痛點。
是啊,他們的家業,他們的家人晚輩全在四姓城。
若是議和,大不了忍受個格外猖獗點的魔族。他們為四姓城中由來已久的老牌世家,本身實力非凡,魔族再如何猖獗,能怎麼猖獗到他們頭上?
可若是死戰到底,則完全不一樣。
像月長天,像越霜江那樣的陸地神仙死了。
像駐守邊疆那些身經百戰的修士也死了。
他們憑什麼又能撿回一條命?
與其走生機斷絕的死路,將自己性命賠上,將自己家族在魔族那裡掛了個名,等著將來一塊清算時累及家人;反倒不如萬事不動來得安穩。
說句不好聽點的,那一半被割的疆土,那一半被拱手送出去的人,和他們非親非故,有什麼關係?
他們的根,終究還是紮在這四姓城裡。
“好大的臉。那一半疆土,一般人族,是你們家的地嗎?是你們家的人嗎?是你們說讓就讓的嗎?”
琉璃台中格格不入地突兀插進了一道聲音。
那道聲音狂得很,偏偏狂中又透出了一點有理有據來,好像他天生就有張狂的資本。
眾位家主抬頭望過去。
他們見到了白衣提劍的少年人。
落永晝來回奔波十數萬裡,動手打了好幾場硬架,趕時間得很,身上衣服不免起了褶皺,沾了塵土,自不像是在場之人一般光鮮亮麗,衣冠講究。
他和這琉璃台都格格不入極了。
落永晝仿佛橫空一道插進這腐朽錦繡裡的染血利劍,樸素地沾著簌簌的塵土,卻也憤怒鋒利。
令人耳目一新。
“你們想要求和?”
落永晝將求和兩字品了一遍,玩味一笑:“六宗中不執寺避世,我白雲間不同意求和,月盈缺與談半生兩個在城外,是一樣的意思,五占其三,你四姓算什麼東西?敢隨便拿主意?”
家主的臉色齊刷刷黑了下來。
落永晝這話說得得罪人,口吻傲慢,完全不把四姓放在與六宗一個位置上看。
“年輕氣盛固然好。”
白羅什神色陰沉,緩緩地往前踏了幾步,與落永晝成對峙之勢:“然而年輕人,也須知敬畏,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個道理。”
他身上氣勢威壓再不保留!
是陸地神仙。
落永晝腦內嗡然一聲。
白羅什明明成了陸地神仙,人族的陸地神仙明明有三個。
他不在越霜江與月長天俱在,勝算五五開時亮明自己修為,反殺回去。
也不在月長天一人孤身對四個的時候搭一把手,助一臂力。
似陸地神仙這等可以左右戰局的戰力,多一個少一個,將大不一樣。
然而白羅什沒有。他眼睜睜地看著越霜江與月長天先後腳死,無波無瀾,等他們死後方顯出了自己的修為,用來求和時壓下不平之聲,用來打壓兩人的晚輩。
落永晝險些連劍柄都沒握住。
他是被氣的。
落永晝突然慶幸來的是自己而非月盈缺,否則在這時候得知自己父親本該有救的消息,對她來說多痛苦?
他手指收攏,漸漸地握牢了劍柄,天災人禍也不能鬆之一二:“拔劍!”
落永晝那次是他人生中唯二輸得很慘的兩次。
沒辦法,畢竟對方是陸地神仙。
落永晝若是神完氣足的全盛之時,或許能有底氣越階一戰。
可是他白雲間、西極洲、四姓城三處來回奔波,替自己料理的,幫月盈缺料理的老頑固長老以打來論——
他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初初被迫脫離師長羽翼庇護,迫不得已接下了天下最重擔子的少年,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沒被壓垮都算落永晝厲害。
怎麼能再指望他一擊必殺,漂漂亮亮地打敗陸地神仙一戰揚名?
打到最後,落永晝半跪在地上,以明燭初光支撐著他脊梁骨不彎。
白羅什居高臨下望著他,笑眯眯在那邊說教:“賢侄連我都打不過,拿什麼去打魔族?豈不是去魔族那裡給他們笑話看?”
他說:“求和吧。求不求和,從來不是由弱者來決定的。”
一字一字,如烙鐵的錘,伐柴的斧,重重落在落永晝心上,手起刀落時撕下一大塊淋漓血肉。
還好自己帶了麵具,落永晝想,否則他現在的臉,該扭曲到不能看了。
白羅什猶覺不過癮,還想在說點什麼的時候,平地掀起了一陣狂風,掀得他麵色大變。
有一劍嶽峙淵渟,如青崖將起,皚皚不可攀。
青山後麵,走來一個青衫執劍的劍修。
正是秋青崖。
落永晝、月盈缺與談半生三個,誰也沒指望秋青崖來。
談半生說:“歸碧海門派未受大的損傷,秋青崖師父尚在,不似我們與魔族之間有血海深仇,何苦來他來趟這個渾水?”
月盈缺深以為然:“留著小青,等我們三個門派倒閉之時,還可以去小青那裡混一口飯吃。”
若是讓月長天知道他千辛萬苦保全的獨女隻有這點見不得人的誌向,恐怕是要被氣得破口大罵。
落永晝與談半生涼涼看她。
談半生說:“倒閉還是你西極洲去倒閉罷,師父遺誌尚待著我發揚光大。”
落永晝:“我還等著過得風風光□□死我師父師兄,哦不對,氣活我師父師兄。倒閉這種事情,就不奉陪了。”
月盈缺:“……”
“不過你們說得也對。”
落永晝沉吟了一下:“小青平生也就想好好練劍,和打理好門派這麼兩個誌向,如今他好好的,這兩個誌向也沒被妨礙,沒必要拉他進來。否則他要是出個萬一,你說我怎麼向青崖劍交代,怎麼再陪它一個道侶?”
談半生:“絕了,就衝你對青崖劍的這句話,秋青崖彆說過來,不和你動手打起來已經是全了他朋友之義。”
可是秋青崖還是來了。
落永晝說得不錯,秋青崖畢生僅有兩個牽掛:
劍道和門派。
若是他不來,他可以好好練劍,安心打理歸碧海,順帶把他的朋友保下,四姓會賣他這個麵子。
議和是四姓主導,他完全可以沒有任何負擔地做個無事人,等著東山再起打回去,罵名是四姓的,榮光是他的。
沒人會怪秋青崖。包括落永晝他們三個,也是希望秋青崖那麼做的。
能在這亂世好好地活下去,保留著尊嚴和體麵,保留著自己愛的東西愛的人,有什麼不好?
可是秋青崖還是來了。
他賭上自己最看重的劍道,賭上自己最看重的門派,來赴一場不一定有結果,事先也沒說明的約,對上四姓,對上魔族,來赴一場生死之險。
落永晝其實說錯了。
因為除了劍道和門派,秋青崖還有朋友。
他們四個中,月盈缺憑著一張天下第一美人的臉,什麼都不用說就足以讓人丟盔棄甲;談半生冷眼窺測人心,句句入骨;而落永晝嘴一張,能把人氣得死去又活來。
唯獨秋青崖不是。
他不善言辭,沉默寡言,想說的不想說的通通在手中一把劍上。
劍最沉靜不言,也最寧折不彎。
“白雲間、西極洲、曉星沉、歸碧海。”
秋青崖報了一遍門派名字,聽得白羅什一頭霧水,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白羅什下一刻就知道了。
秋青崖說:“現在有四個。”
五宗中有其四不願求和,管你四姓說不說話有沒有話語權,都是無關緊要的那個。
秋青崖走到落永晝那邊停下,向他伸出了未握劍的那隻手。
他說:“起來。”
“既然不想議和,那就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