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本源屬天道規則下一環, 大妖魔主仍歸天道所轄, 等穆曦微立完誓,冥冥之中自有天道記下他的誓言, 生成無形束縛。
落永晝眼裡有了一點堪稱溫和的神色。
曆任曆代的妖魔主,或許生性手段各有不同, 卻全重在一個魔字, 哪怕曾經生而為人, 也被後來種種的血淚苦痛壓垮了骨頭, 心性大變, 甘赴罪獄孽海之中尋一種的解脫。
自然不可以人論。
可是穆曦微與他們都不一樣。他生來好像生了一副倔強的赤子心性,火煉不化,金摧不折, 霜凍嚴寒一律不能改之,拿著最硬的固執外殼守著內裡的澄明柔軟。
就事論事, 堅守本心這八個字說起來好像就那麼回事,但凡是個人都做得到。
直到等真正在世上走了這一回, 才曉得堅持下來有多難。
穆曦微便是這為數不多的例外。
所以哪怕妖魔本源蘇醒在他體內, 相對於大妖魔主而言, 他依舊更像是個人。
也許不是不能兩全其美,落永晝想。
當然要想兩全其美肯定難,肯定阻礙重重, 既多且險。
但是有他明燭初光擋在身前, 那些難如登天的困難, 也不過是些小事而已。
落永晝聽見自己的聲音裡有微微的笑意:“我記下了。”
他們相對發呆了一段時間後, 穆曦微收拾一下心情,起身去收殮穆家人的屍骨。
哪怕早有心理準備,一一地辨認自己的至親至近之人,再將他們埋葬的過程無疑等於鈍刀子割肉。
穆曦微呼吸越來越重,手越來越慢。
他頭一回體會到如此深沉翻湧的恨意,用最歹毒的字眼罵一千一萬遍,讓始作俑者死一千一萬遍都不夠彌補的恨意。
正是因為深知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即使用仇家鮮血祭奠,也不過是事後徒勞,恨意才愈加地深。
落永晝未發一言,靜默得好似不存在。
他不是不恨動手之人,不是不想讓穆曦微振作。
但這一關,必須由穆曦微自己走過去,旁的人無能為力。
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不打攪。
最後一個穆家人也被葬入生前未雨綢繆時準備好的墳塚,穆府血跡已然乾涸,隻剩下碎瓦積木與磚塊早早堆積起的廢墟。
昔日種種,好像南柯一夢。
穆曦微在穆府的遺跡前停留了很久,一直到日暮西山,唯有最紅的璀璨夕光噴薄於天幕上,卻氣力微博,無法再照亮整片昏昏欲沉的天空時方回了頭。
他看在落永晝一直在他身後等他。
分明有麵具蓋著,什麼也看不出,穆曦微偏偏覺得落永晝應當在麵具底下笑了一下,對他說:“有我在。”
於是他也第一次打起精神,疲憊乏累極了的眼神有了神,對落永晝說了一句:“還好有你在。”
他們一同離開穆府,帶著不曾打點的行囊,走向漫無邊際的遠方。
穆曦微自是做夢都想趕儘殺絕魔族,誅滅首難元凶。
隻是他體內的妖魔本源算不上徹底蘇醒,未有脫胎換骨的變化,加之一場巨變過後,穆曦微整個人腦子都是木的,沒察覺有哪裡不對,對自己的認知仍停留在以前,想的是提升實力能有朝一日找魔族算賬,而非是現在衝進魔族大本營。
落永晝對此未置一詞。
他實際上是樂見其成的。妖魔本源力量太過龐大,穆曦微一口吞成個胖子才是損傷根本,慢慢來順其自然循序漸進是最好的。
然而妖魔本源到底蘇醒了一大半,穆曦微受其好處,進步得飛快。
今天拳打金丹,明天腳踢元嬰,簡直不像是個正常人類該有的速度。
穆曦微也不敢置信,多次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
落永晝就拿順手在攤邊買的話本塞給他:“看看。”
穆曦微與他交心,無話不談,還以為在這種時候落永晝給的是如何寶貴的建議,頓時肅起臉色,拿著話本一行行起來。
落永晝隨手買的是攤邊最普通,也最爛俗的貨色,閉著眼睛按跳崖秘籍、絕境仙丹、人形外掛、美女滿懷此類爛大街套路寫的那種。
穆曦微掃第一眼的時候,迅速動搖了一下。
很快他搖搖頭,壓下自己可怕的想法,試圖告誡自己十六給他看這本,必有深意,也許是欲揚先抑的手法寫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也不一定。
他翻了兩頁,神色更木然了。
接著穆曦微嘩啦啦翻書如雪片,一直翻到最後——
他臉上表情快崩裂了。
縱然穆曦微臉上表情都快崩裂了,他仍然想不穿落永晝為何特意要給自己看這等幾乎是滿紙廢話的東西。
落永晝漫不經心問他:“看完了嗎?”
穆曦微表情崩裂,懷疑人生:“看完了。”
落永晝這六百年來,被他忽悠過的人和敗在他劍下的人一樣多,編起來也是天花亂墜:
“說不定你就和其中主角一樣,有貫古絕今的體質和不世出的珍寶,所以修為進步起來格外迅速。”
穆曦微不為所動:“據我所知,我並沒有。”
“能被你知道的,還叫貫古絕今,還叫不世出?”落永晝不是很慌,鎮定自若接下去,“再說,你又不是天道親兒子,斷斷沒有白白給你送修為的道理。修為怎麼來的,總得有個理由吧?這已經是最合理的。”
穆曦微就著他的話一想,也覺得有道理。
他還真信了大半落永晝自己編起來都不信的胡話。
隨即穆曦微珍重將話本藏進了袖中。
落永晝驚詫:“你竟喜歡這種類型的話本?”
這口味,這偏好,慘不忍睹,陸歸景來了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不是。”
穆曦微鎖著眉關,似是在思索什麼問題,但姿態卻很坦然:“我留著它時時自省。”
他縱有與書中主角類似的奇遇,但書中主角,並非穆曦微想要成為之人。
一言不合滅人滿門,稱王稱霸統治天下,後宮三千佳麗如雲…統統不是穆曦微想要的。
他想要什麼呢?
穆曦微過了一遍,思來想去也不過是想要一個魔族不再為禍,人人能各得其所,而他與十六可以遊曆天涯,長長相伴。
穆曦微把自己所想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落永晝卷起話本敲了他一下,語氣倒不像動怒:“與其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不如先像人家一樣有個稱王稱霸的實力。”
他煞有介事,仿佛真有那麼一天似的:“等到了那時候,我就指望你給我撐腰。”
穆曦微也煞有介事,仿佛真有那麼一天似地答應他:“一定一定。”
有沒有那麼一天不確定,但這一條落永晝貫徹得卻是很徹底。
他不僅僅是每回與人起衝突時衝在第一線,更是遊手好閒,撩貓逗狗戲弄凶獸,等局勢發展到隻得與武力強行解決時,逃得又比誰都快,縮回穆曦微的身後指望著他來出麵解決。
虧得穆曦微一向是個好脾氣,任勞任怨,彆說是消極怠工,一句重話都沒說過落永晝的,隻會叫他下次注意。
說完下次注意,還總要無奈另添一句:“算了,萬事有我。”
言下之意是讓他去放心惹是生非撩撥人獸,自己能幫他收拾爛攤子。
穆曦微也好奇過落永晝麵具底下長相。
“好奇啊?”
落永晝問他。
穆曦微點點頭,又覺得自己所言有點不太妥當,描補道:“我隻是單純好奇,十六你若是不方便,不必左右為難的,我沒旁的意思。”
落永晝順杆子爬得非常快,給他開了一句:“的確不太方便,你還是繼續好奇吧。”
他純粹胡扯,穆曦微卻信以為真,以為落永晝臉上有見不得人的隱疾一類,歉然道:“是我的不是,不該提到這些,我向你賠不是,十六你莫與我計較。”
他未曾去聯想太多。
對穆曦微而言,落永晝的意義早超過輕浮皮相,是陪伴在他身邊觸手可及的一捧光,是拿性命穆曦微也不肯換的摯友知交。
是美是醜反倒成了最最末流的細枝末節,有什麼要緊?
落永晝一手扶在麵具上,彎起唇笑了。
他戴麵具是很久以前未入白雲間時候的事。
落永晝那破落的出身,拿寒微兩個字說都算給他臉上貼金。
好死不死,他長了那樣一張臉。舊衣襤衫、滿麵塵灰、蓬頭亂發也擋不住他抬頭時看清五官的那一刹那驚豔。
一個長了一張傾倒眾生,禍亂天下的臉,又出身卑微如路邊螻蟻的少年結局可想而知。
虧得將落永晝拉扯大的老乞丐心好,一在他出落個大概模樣,發覺苗頭不對時立刻一張麵具罩了上去。
此後落永晝在街頭和人打架打得再凶,依舊不忘記死死護住自己麵具,為防飛來橫禍。
他初入白雲間時,的確是不願意摘麵具的。
那時候他人的矚目對落永晝來說便是一種負擔,就好像他成了旁人眼中垂涎的肥肉,下一刻就是烹炸油炒來一套全的慢慢分著吃,情不自禁讓落永晝生出了抵觸之心,自然是不願意摘麵具的。
再後來他有了明燭初光,漸漸反向生長,長成了老子就是天下第一天生該被眾人矚目的狂妄無人脾性時,美醜於落永晝,已然無關緊要。
他留著麵具權當一種憶苦思甜,也權當是對老乞丐的紀念。
老乞丐生來卑微,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天生注定了流落街頭的命;死的時候也是因為饑寒交迫佝僂成了一把骨頭,凍死在街頭。
他出生時被一張草席卷著往亂葬崗一丟,死後也是一張草席卷了丟進亂葬崗,生從何處來,死就往何處去,沒人會記得世上存在那麼一個螻蟻似的乞丐。
唯獨落永晝是個例外。
老乞丐對他的善心,對他的好,他一直記得。
若是小時候沒有老乞丐費儘心思護著,費儘心思給他尋來食物,落永晝想了一下,大概能想象出自己的一百種不同死法和淒慘結局。
哪裡還有拜入白雲間的機會?哪裡還有當今的劍聖?
這份恩情,他一直記著。
可惜老乞丐年紀未必如何大,身體卻早因為早年吃過的苦頭爛成了一把破敗棉絮,老態蒼蒼。他沒等到落永晝回報他的年歲,甚至沒等到落永晝長到可以在街頭打架打贏彆人的時候,在落永晝七八歲的時候就撒手走了。
落永晝一直不肯撤下麵具也有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