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命(2 / 2)

可自從大妖魔主下了戰帖,不知是他身上煞氣太重,天恨人怨,還是因為旁的原因,人間的夜漸漸長了起來,也漸漸暗了起來。

一直到如今,日出隻是短短的一瞬,日頭落下後暗無天日的黑夜,才是日日常況。

想想就讓人心生悲涼絕望。

人魔抗爭了數萬年,誰都覺得自己會信,誰都覺得命在我手不信天命,卻沒料想到人間白晝終將被黑夜所吞噬,終將毀在一個年輕到甚至從前沒有過名姓的大妖魔主手裡麵。

陸歸景發覺自己僭越了。

落永晝興許不會知道今天魔族殺了幾個人這樣細致入微的事情,卻不會不發現人間永夜。

他選擇出不出劍,站不站出來,都是落永晝的事情,不該是自己所置喙的。

落永晝不出聲。

他不出聲時的不孤峰靜得可怕,沉沉如鬆下的一潭靜水凝固,如鬆巍巍然的樹乾不動,鳥雀也不敢來此處棲息叨擾這極致的寂靜。

沉默良久,直到陸歸景以為落永晝不會再說話的時候,落永晝方簡短又惜字如金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原來他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給他的答案不是假的。

原來哪怕他走儘天下,見遍天下人,也不能得到自己家想要的答案。

原來…明燭初光,並度不了世間萬難。

陸歸景告知他消息時,落永晝有認真想過掀桌,有想過去將穆七翻出來鞭屍以泄心頭之恨,也有想過去曉星沉衝進去找談半生。

可惜這些沒什麼意義,他就算做了,也是一模一樣的無力回天。

落永晝忽然就失去了興致和所有執劍的力氣。

“我不想殺他,以前不想,現在也不想。”

落永晝說:“他是我的初心。”

劍聖的初心是什麼?

是以明燭初光作人間燈火,護佑天下。

再深一點,再本質一點,說到底也不過是顆天不怕地不怕,淌著熱血的赤子真心。

然而世途多舛,人心險惡,赤子真心也總會有被磨平,被澆涼的一刻。

落永晝在見穆曦微第一麵的時候,真的考慮過要不要殺他,那時候他和他幾個朋友的想法是如出一轍的。

他不一定擔得起大妖魔主這個後果,人間更是。

好在自己的本源劍氣拉了他一把,落永晝在穆曦微身上見到了少年時的影子。

他護著穆曦微,也當是護著自己一顆心比天高,不肯認命不服輸的少年初心。

陸歸景道:“師叔…”

這種時候,他除了師叔,也不知道該再說點什麼。

他不能勸落永晝去殺穆曦微,也不能勸落永晝就此放手,不殺穆曦微。

他和這天下被落永晝護了六百年,如今卻要逼落永晝去殺他在意的人。

何其可笑,又何其讓人心涼。

落永晝反倒是現出了一點很飄渺,很複雜的笑意。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時候的不孤峰,想到了越霜江他們三個人。

“你知道你師祖和我說過什麼話嗎?”

陸歸景搖搖頭。

越霜江死時他還很小,連麵都沒見過幾次,更遑論是推心置腹。

落永晝說:“他帶少年時的我回白雲間時,曾問過我願不願意隨他一起回去。”

當初落永晝想的是哪有這等好事,白吃白喝還能修仙,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越霜江說不是。

“他告訴我,修仙做到白雲間之主又如何?活得也不似表麵上光鮮亮麗。人站在什麼樣的位置,就該擔什麼樣的責任。”

當初落永晝想的是要是能給他天下第一的修為,他肯定也願意罩著這天下啊。

再說,天下第一呐,多威風?天下人哪能有不愛戴他的呢?

他又怎麼能不愛這天下呢?

六百年後,他早不是最先那個漂泊無依的少年,若按這話來算,被渡上一層層戰無不勝金光,重重盛名加身的劍聖落永晝,應扛起天下最沉的擔子。

落永晝說:“你師祖說過的話九成九都是一紙廢話,唯獨這句還算有點道理。”

陸歸景想笑,想說師祖說的既然都是廢話,您還記得那麼多。

可是話到喉嚨口,哽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假如大妖魔主不是穆曦微,他早死八百回了。我不欠彆人的,也不在乎他們怎麼看我。可他們不虧我的,沒道理讓他們為我的風花雪月流乾血。我做不到像個英雄一樣斬妖除魔凱旋來回,我至少得走得像個劍聖。”

落永晝說完起身,再不留戀。

他離開不孤峰前,特意去越霜江三人的墳頭看了看。

看著看著落永晝便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看,任你王侯美人,乞兒賤奴,下葬時是金棺玉衣,一卷草席,到頭來一樣貴賤歸塵,美醜化土。墳墓啊,不過是讓彆人知道有他們這麼個人,這麼個名字,逢年過節的時候想一想,也不辜負來世間走一遭。

這人間,真是沒意思透頂。

太陽的最後一絲光亮被吞沒在夜色裡,人間又開始黑夜無儘的往複。

陸歸景拔腿從屋裡追了出來,語無倫次:“師叔,不行,你不能。你若是走了,我哪裡找得到第二個人——”

哪裡找得到第二個師叔,找得到第二個劍聖?

找得到將他從泥潭裡□□,將人間很多人都從泥潭裡一起□□的落永晝?

陸歸景憋了很多煽情又矯情的話,憋到最後,憋出了一句:“我哪裡找得到第二個像您這樣燒錢如流水的人?白雲間每年的盈利進賬又該給誰花?”

落永晝微微笑了:“能少去大筆花銷豈不是好事一樁?”

說罷他親手敲響了戰鼓,鼓聲自不孤峰頂而去,遠遠傳遍整個天下。

如掙破長夜的第一抹曙光。

陸歸景差點給他跪下:“師叔您要去哪裡?”

他實際上心中知道了九成九準確的答案,卻始終存著一線微薄的希冀盼望,盼望落永晝能給他一個否定的答案。

陸歸景最後的一線指望也被擊得粉碎。

落永晝聲音沉沉,背影遙遙,融在晚風裡,給他留下了三個字:

“去殺魔。”

******

大妖魔主再一次兵臨城下時,劍聖終於現身。

他依舊如刻入人心的那套白衣金麵,飄揚衣角如晴天朗日時卷起的雲,黃金麵具則是天上的那輪日。

劍聖背負著人族所有厚重的期望和壓抑的怒火,再度向大妖魔主拔劍,赴了這生死之約。

這回落永晝沒有留禮,真真正正的全力以赴,劍光遊走間地動山搖,重重的劍影化作天上明日。

他劍尖抵到了大妖魔主的心臟處。

落永晝熟知穆曦微的過去,也深諳自己要做什麼,自不會像當初的穆曦微停頓那麼久,給他以可乘之機。

明燭初光斬妖除魔,無堅不摧,大妖魔主固若金湯的防禦,在其劍下也算不得什麼。

鮮血噴湧。

落永晝沒有退避,任由其濺上自己的手,濺上自己的衣服。

原來穆曦微的血,原來大妖魔主的血,也與他人沒有區彆,不比旁人的熱,也不比旁人的冷。

落永晝這樣想。

“十六。”

穆曦微開了口,斷斷續續喚他。

也許是穆曦微清楚生死關頭,命不久矣。

十六這個名字曾經讓他思之如狂,甚至處處鐫刻體現在魔宮細節裡,後來又讓他為之幾欲瘋魔,成了聽到同音相似字也會忍不住癲狂的不可說。

如今叫出口,竟也沒那麼困難。

“我試過拚儘全力殺你,既然我殺不了你,那我死,你好好活下去也是好的。”

“我是真的恨過劍聖,也是真的喜歡過十六。我殺不了你,你能活下去我不遺憾。”

未嘗不是一個好結局。

他既盼著落永晝死,也盼著落永晝活。

落永晝不是不動容的。

他托住了穆曦微下墜的身體,半合上眼睛,聲音艱澀:“我可以發誓,殺你父母,殺穆家,殺明鏡台的人不是我。”

他不想讓穆曦微恨自己,更不想讓穆曦微恨一個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可那已經是落永晝在當時情況下可以做出的最好選擇。

如今穆曦微瀕死,無力再思考那麼多,也不會聯想到自己身上去,落永晝才能將真相告知於他。

“那便很好。”

穆曦微緩緩露出一個真正釋然的笑來。

穆曦微短暫的一生過得支離破碎,前半生壯誌淩雲,後半生急轉直下,麵目全非。

他沒受過妖魔本源的好處,沒拿它享受過衣錦還鄉,享受過權勢壓人的好吃,為它該吃的苦,卻全吃了一遍。

臨死之前,穆曦微總算是找回一點自己少年時最好的模樣。

穆曦微說:“遺憾的無非是我曾經大言不慚想過做日出之陽,普照眾人,如今卻成了眾生的禍害。”

他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黑暗,成了永不見儘頭的長夜。

他低聲問:“你說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我明明不想這樣,也試過去避免,卻總是措手不及,避無可避。”

“我明明想讓這個天下變好,明明想不去傷害任何人。”

落永晝:“彆說了。”

他也不知道。

他也不想這樣。

他也試過很多很多種努力去避免。

許是聖者言靈的烏鴉嘴真湊了效,落永晝剛說完最後一個字,穆曦微一口氣也耗得差不多,再也說不出話。

他最後一麵見到的是落永晝自己摘下麵具揚手一丟的場景。

陸地神仙記性不差,落永晝自己吹過的牛扯過的鬼,自己一直都記得。

穆曦微聽到的最後一句是落永晝說的“同氣連枝,盛衰一體,榮辱一身…”

這類話在結為道侶的時候常用。

落永晝在他死得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憑著道侶盟誓引來天道,以自己陸地神仙的生機吊住了他最後一口氣。

活蹦亂跳是不可能的,最多做個神智全無的活死人已經是萬幸。

落永晝曾對那些傷春悲秋嗤之以鼻。

可這一刻他明白他回不去少年時候了,一架打得傷痕累累,來兩碗酒,不管好的壞的當頭澆下,喝到酣暢淋漓就拔劍作舞,再來十個大妖魔主一樣一劍斬下。

和他一起喝酒的人走了,和他一起打架的人走了,最後連他心愛的人也走了。

他聽得到身後城中千萬戶燈火通明的人家千萬聲歡聲笑語。

經此一役,妖魔潰敗,明月高懸,闔家團圓。

但他高興不起來。

千千萬萬家裡,沒一雙他的筷子,沒一杯他的酒,沒一碗他的湯圓。留給落永晝的,隻有高堂廣宇間金箔裹塑的神像,和逢凶遇事時的三支清香。

他抬頭望天,輕輕地道:“我認輸了。”

越霜江死,四姓求和,白雲間與人族俱是危在旦夕的時候,他沒認。

好友反目的時候他沒認。

這次穆曦微死在他劍下,他為了他護著六百年的人族天下親手殺了他心愛的人。

他真的認輸了。

落永晝抱著穆曦微,一步步走出戰場。

魔族想攔他,讓他留下他們大妖魔主的屍骸,被落永晝一劍殺了。

人族見狀也不對,以白羅什為首的人圍上前,想讓落永晝放下他,還沒說話時就被落永晝冷聲嗬斥道:“不想迎上明燭初光就滾開!”

白羅什猶豫不決。

按理說劍聖當是強弩之末,不足為懼。

可明燭初光太強了,震懾天下兩百年的威勢也太重了,哪怕明知劍聖是強弩之末,白羅什心中還是會害怕,還是會猶疑。

“讓他走。”

一男一女聲音同時想起。

秋青崖除了拔劍就是沉默不言,月盈缺的眼淚卻撲簌撲簌往下落:

“落永晝…”

你還會回來嗎?

有朝一日我還能等到你的原諒嗎?

落永晝停下腳步,抬手拍了拍她肩膀,破天荒地溫和道:“沒事的。”

從沒怪過你。

那些往事是真的,他怪不了。

至於回來,這世上誰離開誰不是活?

落永晝去往了不執城,傳言那裡有天河,隻要付得起代價,就可換來世間一切想要的物事。

落永晝在越霜江死那會兒翻閱過典籍,知道這條記載,也心動過。

後來他啞然想想,換越霜江他們三個中哪一個都對另外兩個不公平,三個人都換他又換不起,就此作罷,不如自己好好活著,放三人去放心輪回轉世。

沒想到會在今日派上用場。

他按著清淨方丈揍了一頓,見到了天河。

落永晝說:“我願意拿我一身修為和往後仙途,來換穆曦微一個死而後已,神魂托生。”

不錯,往後仙途。

經過之前一戰,隻要他願意,落永晝就可以破碎虛空成仙而去,打破修仙界中千數年來無人成仙的沉寂。

可是成仙為了什麼,仙途又有什麼意思?

“我要他做日出之陽,普度眾生。”

“我要他為天命所歸。”

天河之外,普天同慶。

天河之內,有人沉默無聲死去,氣息斷絕,身體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