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命(1 / 2)

落永晝黃金麵具仍留著半張,將落未落地搭在了他臉上, 旁人望去, 隻模模糊糊窺得見他隱約的半臉輪廓, 和眸中淡淡波光。

劍聖一敗和這張臉的驚鴻一瞥,他們甚至分不清哪個更驚人,哪個更震動人心。

沒有一個人敢在當下的情況對落永晝生出任何幸災樂禍的嘲笑, 居高臨下的憐憫, 隻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凡人怎麼敢去伸手去攀雲上之月, 皎皎不群?

凡人怎麼敢去邁足追逐天光一線, 攝人心魄?

穆曦微劍鋒在劈開落永晝麵具後,自然而然順勢一下, 抵在落永晝喉間。

他離落永晝的咽喉要害, 僅隔著一層薄薄的肌膚。

他離他滅族仇人的咽喉要害, 也僅隔著薄薄的一層肌膚。

隻要他一劍下去,他可以結束這長達數年的夢魘, 可以告慰血仇, 一劍塵歸塵土歸土。

這是穆曦微最盼望的事。

也是他如今活在世上唯一的意義。

可他不能。

因為那張臉,穆曦微識得。

說熟悉也不熟悉, 他隻有在一個晚上,匆匆忙忙地看過一次。

說不熟悉也熟悉,那是他白天日日牽掛, 晚上卻做夢也不敢夢到的臉。他怕自己沉溺在夢裡, 越陷越深。

那還是落十六和他在一起時的日子。

落永晝自己大概都不記得自己鬼扯過多少話, 又把他戴的麵具吹出了多少天花亂墜的含義, 穆曦微卻把他說的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隻有他的心愛之人才能見到他麵具底下的真容那一段。

那一段穆曦微初聽之下深深懊悔自己的冒犯,頗覺尷尬,每每回想起來,都有羞愧得無處容身之感。

可能是他和落十六一同走了一段路程,轉了那麼些時日,經曆得多了,穆曦微回想起來的尷尬,尷尬著尷尬著就變成了酸。

他不知道自己在酸點什麼。是酸落永晝的真容隻有那個心愛之人能見到,還是酸能見到落永晝真容的人不是自己。

沒等穆曦微酸出一個一二三四五,把自己酸的來由有條有理地整理出來,然後一一分析原因,列舉克服,告誡自己克己守禮,反省自己輕浮浪蕩的時候,他的理智就已經壓不住情感。

若他當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道德楷模的正人君子,他該像上麵說的那樣,一步步來,反省自身相安無事。

或者說若他真是這樣子的人,根本連反省自己這個步驟都不會有。

因為真正的道德聖人言行舉止都是拿尺子量著比著來的,根本不算酸些有的沒的。

可穆曦微不是。

他歸根結底也隻是個有愛有恨的普通人,是個心頭熱血一上來拋頭顱灑熱血不管不顧的少年。

於是穆曦微乘落永晝熟睡之時,偷偷掀了他的麵具。

其中還因為穆曦微頭一次做偷雞摸狗的壞事,心裡發虛,手上發抖,沉重的黃金麵具差點砸上落永晝鼻梁。

也虧得他是穆曦微。

是體內劍氣與落永晝同出一源的穆曦微。更是落永晝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才能在老虎打盹的時候偷偷撩撥。

換個其他人,彆管落永晝睡沒睡熟,遠隔著八百裡大概就有明燭初光劍氣橫空而出去追殺。

然後他看到了落永晝的臉,看到他熟睡時合上的眼睫和一彎唇角,比起白日招搖過市時拉的仇恨而言堪稱溫和無害。

他在月光下看見了此生最美之景,如夢似幻。

穆曦微手忙腳亂把麵具給落永晝蓋回去去時,差點又磕到他的鼻梁。

他臉紅耳赤,對著月亮想了一會兒自己到底是現在自刎謝罪比較好,還是等報仇以後自刎謝罪比較好。

冷清清的月光如水,把穆曦微整個人浸在其中,硬是把他給浸清醒了。

穆曦微冷靜想,自己現在自刎謝罪,等落永晝醒來的時候就是一灘血加一個冷冰冰的死人,一定會嚇到不知原委的落永晝。

若是等報仇以後自刎謝罪,落永晝一定會覺得他莫名其妙沒擔當,一輩子都在渾渾噩噩地為著旁人活瞧不起他。

所以不如不自殺來得好。

穆府滅門時,穆曦微真的是萬念俱灰,覺得他活在世上仿佛是個沒有根的人,不知來曆,不知去處,活不活都沒什麼意思,沒什麼差彆。

他這會兒改了主意。

世上還有落永晝。

他想好好活著,想多和落永晝走一段路,想和他相處一段時間,多看他幾眼。

無論是平平無奇的那張麵具,還是麵具底下驚為天人的那張臉。

在穆曦微眼裡看著都一樣好。

於是穆曦微對著月光吹著風,下定了主意。

他打算一切老老實實坦誠對落永晝交代,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如果不殺不剮,那就用儘全力好好活下去,好好和落永晝一直待下去。

那時候的穆曦微就那麼點微薄的願望。

殊不知年少時的時光太匆忙,年少時的諾言最輕薄。

不是真心不夠,而是變數太多。

沒等他第二天早上和落永晝坦白,魔族的大乘首領、妖魔主的真實身份…接踵而來,在原本尚算平靜的水麵了濺了個底朝天。

再然後,就是洛十六不告而彆,他在父母墓裡發覺了劍聖的劍氣,在白雲間聽到了落十六的死訊。

大概是他真的不配。

每次他想抓住的美好善意,最後都會被殘忍地一一踐踏,一一打破,告訴他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幻象妄想,不得長久。

鏡花水月終究有花有月,皎潔輕盈,柔軟芬芳。

幻象妄想也終究被他目睹過,世間至美,身臨其境,以假亂真。

怎麼能接受到頭來不過碎鏡一地,清水一捧?

怎麼能接受表象後麵血淋淋的,修羅地獄一般的事實?

穆曦微成了大妖魔主。

魔族的屬下恭敬請教他的名諱,黑衣麵具的妖魔主想了片刻,平淡地回他了兩個字。

他說他叫長夜。

穆曦微記得母親提起過自己名字的意象,說他叫曦微,是取晨光熹微的同音之義。

不求他如日出之陽,普渡世人。但求他一輩子能活在日出之陽下,一身清清白白,無臟無垢,一生圓圓滿滿,光明和煦。

少年意氣總比天高。

穆曦微聽到母親的期許時,總是覺得不以為然,覺得一個人過得好算什麼,拉上旁人一起過得好,才算是真本事,算是真慈悲。

他想做日出之陽,普渡世人。

可惜這一遭遭走下來,他沒了家人,沒了所愛,無親無故,孑然一身。

殺他至親至愛的人是世間至正光明,為了他身上背負的至邪本源拔的劍,動的手。

換個說法,若他身上沒有妖魔本源,劍聖不會注意到他,更不會對穆家明鏡台與落十六動手。

這些血債一筆筆寫到最後,都是他該背負的孽。

麵具下的穆曦微垂下眼睛想,他還有什麼臉用這個名字,有什麼臉說自己如日出之陽,有什麼臉活在光明中呢?

不如叫長夜罷。

長夜不絕,永無儘頭——

也永無出頭之日。

最後,穆曦微選擇用一份戰帖來終結。

劍聖濫殺無辜該死,魔主也不該存在這世上。

本來穆曦微打算得好好的,以為這尚算一個兩全其美的對策。

命運像往常無數次那樣,對他再度伸出了愚弄的手。

他一路殺到了長城底下,對劍聖出劍,劈開了劍聖一半的黃金麵具。

穆曦微在黃金麵具底下見到了一張被他幾乎刻入骨子裡去,永生永世也難以忘懷的臉。

他少年時懵懵懂懂動心,以為這是他世上一切,人間唯一的人,是殺他父母,滅他滿門,屠他宗門的血仇仇人。

怎麼會有比這更好笑的事?

怎麼會有比這更諷刺的事?

劍聖看他像一個傻子一樣在那兒把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引為朋友,引為知交,引為摯愛,被耍得鞍前馬後團團轉?

滑稽嗎?好玩嗎?滿足嗎?

穆曦微想質問落永晝,想怒吼,想拔劍落得一個乾脆利落。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唯有麵具下無聲落了幾滴淚,眼睛血紅。

眼淚漸漸滿麵,穆曦微體內的妖魔本源也愈加躁動不安。

魔族天性嗜血好戰,穆曦微原本通過壓製體內妖魔本源的方式來壓製他麾下魔族天性,使得他們聽命於己。

要不然魔主約戰劍聖這種大場合,正常狀態下,魔族怎麼可能還會乖乖靜待於後方,而不是撲上去與人族廝殺混戰成一團?

然而穆曦微本人也不會想到,黃金麵具下藏的竟是落十六的臉。

他預料不到自己的這場心神失控,也預料不到妖魔本源躁動之下魔族的失控。

隨著魔族仰頭的嘶吼聲震雲霄,兵戈出鞘,人魔兩族混戰成一團,鮮血如雨,斷肢零落,修羅地獄場景重現人間。

落永晝將一切看在眼裡,無聲而疲憊地輕歎了一聲。

他不想與穆曦微為敵。

恰恰相反,他太想穆曦微活了,甚至不惜拿自己性命給穆曦微鋪路。

可是自己的性命落永晝可以慷慨,旁人的性命他不能坐視不理。

穆曦微失控,魔族暴動——

他不能死。

明燭初光掃過的劍風蕩開穆曦微的劍,落永晝抬頭。

戰場驟然為之一亮,仿佛雲間的明月遙遙跨過千山萬水來到暗無天日的人間,直將人望得舍不得眨眼。

天下第一的美人與天下第一的劍。

相得益彰。

無論是勝是敗,都是曠古絕今的不朽傳奇。

******

那場妖魔主與劍聖的約戰,雖說劍聖首戰失利,最終卻僵持不下,仍是以雙方的各自退讓一步而瘋魔。

大妖魔主卻像是發了瘋一樣,戰帖不要錢地跟雪片似往劍聖那兒遞,瘋狂地想見劍聖一麵,統統又被白雲間拒之門外。

“師叔。”

如今兩族局勢如箭在弦上,陸歸景時時憂心,眉眼上也未免帶了一些凝重出來:

“今日魔主又換了一座城池。”

大約是戰帖一直被拒的緣故,穆曦微竟是另辟了一條蹊徑出來。

他每隔三日便攻一邊境城池,隻破陣法,摧城牆,而不對城中百姓守衛動一根毫發,兵不血刃。

魔族對他怨聲載道,沸反盈天,當然有不少膽子大的魔族,紛紛挑了人想要下手,以此來挑戰大妖魔主的權威,卻全部在穆曦微的一眼下化成了灰。

大約殺了那麼幾千上萬個刺頭以後,剩下的魔族都被穆曦微的鐵血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隻能乖乖聽他號令。

然而人族也並不領會這位大妖魔主兵不血刃的好生之德。

他們反倒是更加將穆曦微恨得咬牙切齒,認為他是故意挑釁,往人族臉上啪啪地抽耳光。

被穆曦微破陣法,摧城牆的城池越來越多,聚在白雲間請願請劍聖下山動手的人也就越來越多。

他們的想法也很簡單。

他們打不過魔主,自然會有人替他們動手,替他們找回場子。

劍聖身為人族的守護者,他不充當其衝,誰來首當其衝?

落永晝撩了撩眼皮:“死人了嗎?”

陸歸景猶豫一下,答道:“暫且未有。”

說到這個,陸歸景是切切實實打心裡佩服穆曦微的。

他所到的城池,一座城池動輒幾十幾百萬人實在常見,穆曦微卻偏偏能不傷一人一物,不能一草一木。

不管是好意慈悲,還是惡意打臉,能做到這個地步,能控製到這個地步,就都是臻到了極處的造化,隻配叫人仰望。

陸歸景佩服他的修為,更佩服他的心性。

他被滅門,被欺騙,被愚弄,最終被沉淪到妖魔主的身份,卻始終都不曾把加諸於己身的痛苦奉還報複給無辜世人。

的確值得佩服。

落永晝說:“那便先擱著。”

他聲音裡或多或少帶了些徹底厭倦的疲態。

事實上,落永晝未像眾人所想的那樣在不孤峰頂癱著俯瞰世間,好吃好喝好睡,蒼生疾苦一概不沾他。

他這些日子跑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

他幾乎跑遍了世上所有艱險的,隱秘的秘境,看過什所有不為人知的角落,也拜訪了所有有本事的人,不拘佛道儒,也不拘出世入世,隱居不隱居。

落永晝這麼做的目的隻有一個。

他想得一個答案,得一個天下與穆曦微能不能兩全的答案。

然而他走過的所有地方,見過的所有人告訴他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

他們說不能,而這不是落永晝想要的答案。

他仍不死心,仍想尋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

還有機會。

還有他沒走過的地方,還有他沒見過的人。

陸歸景不知是這幾日內第幾次登上了不孤峰,這次帶來的消息卻全然不同。

他啞聲道:“師叔,有人死了。”

說起來不過是個你推我我推你,魔族有人看不慣穆曦微於是群起動手,人族又要誓死捍衛自己城池尊嚴,恰巧形成了裡外夾擊之勢。

在內憂外患下,穆曦微沒能完全攬過大局,稍有不慎之下,就有人族在這場□□中死了。

先前穆曦微不動手,也不許魔族動手,人族嗤之以鼻,以為這是惡意是□□,還不如動手來得好,至少來得痛快,好歹能保全一個體麵尊嚴。

等魔族真正動手時,死去之人的性命如熱油滾進了鍋裡,頓時炸翻天。

圍在白雲間底下情願的,下跪哭訴的,躁動不安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多不多,聲音甚至可以傳遍白雲間山脈權利,響徹高峰萬仞。

死去的人估計也不會想到,自己活著時候在億萬眾生裡根本不值一提的性命,在死後竟會這樣值錢。

值錢到能徹底點燃人魔兩族的仇恨,能挑起人族壓抑已久的怨言,甚至能左右劍聖手中的那把明燭初光,和大妖魔主的性命。

陸歸景見落永晝不答話,又小心翼翼道:“師叔,現在人族的天也快黑了。”

魔域那裡自古以來就是無邊無際的永夜寒冷。相較之下,日夜輪回,四時更替,一直是人族是驕傲的。

他們看重這些,覺得有這些,有陽光陰影,有風霜雨雪,有花開花落,自己才活得像個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