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掉馬(1 / 2)

落永晝是什麼人?

他活了六百多年, 站到天下第一的高位,穆曦微話裡那點自以為隱蔽的意思, 對他而言一點即出?

他倒也不著惱, 設身處地代入了穆曦微處境想一想, 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為的確是容易惹人誤會:

“他是早知道的。”

落永晝並不是很把誤會當一回事。

背後屠明鏡台,推動穆家滅門慘案的必有其人, 不僅僅止於大乘的魔族部首。

畢竟明鏡台涉及到時空之力的陣法,絕非是一個大乘應有的手筆。

落永晝自信那人在暗處藏得如何滴水不漏, 身上修為究竟是怎樣地一番身懷絕技, 也一樣逃不過自己的明燭初光。

他遲早會給穆曦微一個交代,會給穆曦微一個光明坦蕩的真相。

既然如此,落永晝寧願用片刻的誤會來換一個他和穆曦微之間的開誠布公。

劍聖是知道的…

那一刻穆曦微想了很多, 連他自己也未曾預料到有朝一日, 他內心竟會有如此陰暗的念頭,一個人演活了一場數百年的王朝朝廷大戲。

然而他經過這一年間的大起大落, 好歹磨練出了一點喜怒如一, 哀樂不動的心態, 再不是從前那個遇到件大事就好像天塌,活不下去的少年。

穆曦微想了很久,最終起身, 抿緊的唇上猶殘存著一點不肯消褪的倔強少年氣:

“我不信劍聖會做這樣的事情。”

他曾親身去過白雲間。

仙家氣象反倒是其次, 穆曦微記得最深的還是白雲間的弟子, 個個好像是天上飄著的雲, 未必如何亮眼奪目, 好在行止隨心,無拘無束。

他們的行止隨心,無拘無束是因為有劍聖坐鎮不孤峰,有明燭初光壓住了魔族的一切野心。

穆曦微也曾聽說過劍聖許許多多似是而非的傳言,一路從他出生時霞光普照講到最近新出的風流情史,有的假有的真,獨獨劍聖明燭初光劍下所為,是任何話本都臆造不出來,也無法複製的輝煌。

他曾在人族風雨飄搖之際,在數十萬魔族大軍包圍之中,引九天雷霆,一劍斬下大妖魔主的頭顱。

他斬的是蒼生不平事,引的是河山新氣象。

那全是切切實實,真真正正存在過的,是普天之下每個人族都受惠他的。

穆曦微也是。

如今無憑無據,單從幾條模模糊糊的線便斷定是劍聖所為——

穆曦微不敢這樣想,也不敢這樣臉大。

“十六,你願意陪我再回穆家一趟嗎?我當時離開時心神大亂,走得倉促,不敢說自己未曾遺漏一二,也許有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落永晝聽到穆家,隱隱間有很不好的預兆。

說起遺漏來,落永晝也不敢保證自己看得仔細,有沒有漏了什麼。

他當時一來震動穆家的覆滅,二來煩心好友的反目,三來擔憂穆曦微體內的大妖魔主,更是對幕後之人有無儘的怒火…

若說心神不穩,恐怕不會比穆曦微好太多。

穆家和魔域離得終究遠,幾乎是一南一北兩個極端,一日之內很難貫穿,穆曦微又顧及到“落十六”的修為不足,他們晚上隨意尋了一處休息。

等月上梢頭,地上模糊地抖了一片樹木房屋剪影,枝上鳴蟬和著晚風拂過樹葉的窸窣響動此起彼伏的夜深人靜時,落永晝將穆家場景一一回憶過去。

他總覺得哪裡有不對勁。

幸虧陸地神仙記憶非凡,絕非常人可比,哪怕落永晝當時心不在焉,每一幕場景仍舊曆曆在他眼前。

穆家夫婦…

穆家夫婦…

落永晝猛然站起,帶動了明燭初光也重重一聲落地。

他終於回想起不對勁的在哪兒了。

穆曦微收殮穆家家主夫婦的遺體時,落永晝就察出有一處氣息不太對勁。

奈何他那會兒實在是昏昏沉沉過了頭,加上那縷氣息細微,無聲混在相似的魔息之中,落永晝一眼兩眼間也說不出哪裡不對。

那是…妖魔本源的氣息。

穆曦微趕來時,穆家夫婦一息仍存,尚有生機。

後來落永晝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隻能猜測是妖魔本源在穆曦微體內蘇醒,使得他能成功殺了動手的魔族,與此同時,他沒控製住妖魔本源的氣息,使其逸散到穆家夫婦的身上。

穆曦微體質特殊,能夠讓妖魔本源得以認其為主,穆家夫婦卻是徹頭徹尾的凡人,妖魔本源中萬分之一的陰煞之氣也足以要去他們的性命——

何況那時候他們還奄奄一息。

於是他們死得順理成章。

不是被魔族所殺。他們在魔族手中掙出了一線生機,熬到自己兒子來的那一刻,卻被自己兒子無知之間逸散出的妖魔本源氣息斷絕了最後一脈生機。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死在自己愛子手裡。

他們兒子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是壓垮他父母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恨之入骨,仇恨伴著陰影日日夜夜都揮之不去的那個殺親仇人。

這便是所有的前因後果。

落永晝嘗試著撿起明燭初光,卻又換到咣當一聲悶響,長劍第二次墜地。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腕在抖,手掌在抖,十指也在抖。

他整隻手都在抖,抖得甚至握不住陪伴他六百年走來的本命劍。

劍於劍修,一直以來意義非凡,等同於第三隻手臂和頭頂榮光,重逾性命。

所以再如何糟糕的局勢,落永晝拿明燭初光的那隻手,一直很穩。

他親眼見過越霜江三人死狀,匆匆忙拔劍上主峰平定人心的時候沒抖過;三途奔波登上琉璃台劍指陸地神仙時沒抖過;千軍萬馬中孤身對上大妖魔主的時候也沒抖過。

今天是第一回。

一貫握劍起來穩如泰山,不可戰勝的劍聖,竟也會有手抖握不住劍的那一刻。

因為以前落永晝太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他為了自己做的那件事,即便粉身碎骨,即便刀山火海,也可以無所謂畏懼,帶著一柄長劍和一身肝膽去闖一闖。

可這回不一樣。

這就是個如一團亂麻般根本解不開的死局。

是,若是旁人殺了穆曦微的父母,就算是大妖魔主,甚至是萬年以前存在於神話傳說裡的大魔,落永晝哪怕上天入地,也可以翻出個一二三四,向穆曦微解釋個清楚,再拎出他的屍骨來讓穆曦微解恨。

劍聖天下無敵,所向披靡的讚譽並不僅僅隻是一句過分的虛話。

可那個人是穆曦微。

是他之前不惜拚著和摯友反目,擔上莫大的風險也要保全的人。

是經曆過這世上血海深仇仍能心性不改,一心為人間,磊磊落落地說出一句我愛這天下的人。

他沒有過任何錯處,卻什麼都要他背負,好像他就是那個害人間傾頹的罪魁禍首。

無緣無故的殺意、家族和宗門先後的清算、妖魔本源的存在……

現在倒好,來了最狠的一筆。

他需要親自背上,需要親自為自己父母的死而負責。

落永晝閉上眼睛,閉了很久才睜開。

月色依舊是朦朦朧朧地灑下來籠了一片,蟬也繼續在樹上不知疲倦不知聒噪地吱哇亂叫。

落永晝手指摩挲間,觸到了明燭初光冰涼的金屬劍柄。

這一回他五指彎曲,指腹按在劍柄凹凸的花紋上,是真正握穩了劍。

落永晝心知肚明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穆曦微知曉了妖魔本源在他體內的存在,那麼與妖魔本源有所關聯的事物,再瞞不過穆曦微的眼睛。

若無意外,他很快就會明白誰是殺害自己父母的那個凶手。

銷毀證據也沒有,凡人的屍骨脆弱,埋個幾十年就能化成一具乾乾淨淨的白骨,可妖魔本源卻是還好端端在那裡,與世長存著呢。

他該殺穆曦微的。

穆曦微一旦知曉自己父母的真正死因,他先前再聖人做派,再赤子心性,都很難熬過這個關卡,極有可能心性大變,一步入魔。

落永晝賭不起那個極小的可能性。

這蒼生天下,億萬人族更賭不起那個極小的可能性。

他該下手的。

殺一人,保萬人,這個道理落永晝殺了太多魔族,經曆過太多場屠戮,當然懂。

落永晝指尖更陷在劍柄凹下去的地方一分,用力得發白。

他拿起劍,頭也不回地推開了房門。

懂歸懂,做不做,下不下得去手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說初見穆曦微時,落永晝是看在他與穆七舊日的交誼,是看在穆曦微體內的本源劍氣思及自己初心,手下容情地放他一馬——

時至今日,他再也不可能對穆曦微真正拔劍相向。

他不願意拔劍完完全全是因為穆曦微這個人。

穆曦微很好,應當擁有很好的未來。

至於穆曦微的好處,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儘,隻能總結成潦潦草草一句定語:

他不想穆曦微死。

穆曦微應當擁有很好的,很光明的未來。

一個對得起穆曦微的,很好的,很光明的未來。

說是頭也不回,落永晝仍在穆曦微房前停留了一小會,凝眸看了一小會兒。

希望穆曦微記得住他說的話。

記得住他會愛這天下的諾言。

如果一定要死一個人——

他來。

他來換穆曦微未來的可能性。

落永晝去往的方向是穆家。

眾所周知,妖魔本源不死不滅不消不散,亙古長存,與天同首。

而劍聖的明燭初光至明至烈到極處,專克製一切陰煞邪妄之氣,再凶猛的魔氣,到他劍下,也虛化成了不留痕跡的虛無。

妖魔本源也是魔氣一種,也當如是。

穆曦微的那一縷妖魔本源微弱,落永晝若是真的存心,很容易將其徹底誅滅,再用劍痕遮掩。

就是陸地神仙親至,也看不出其中蹊蹺端倪。

從此以後再無為妖魔本源巧合所殺的穆家家主夫婦,隻有死在劍聖劍下的明燭初光。

落永晝記得自己當初說過的話。

他要保的人,因果他一力擔當。

劍聖一諾千金,從不作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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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永晝去完穆家,又順藤摸瓜尋出了這一切背後的幕後黑手。

一個他怎麼樣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人,穆七。

一個曾在他寒微漂泊的少年時向他伸出過援手,間接地將他送往白雲間,讓他被越霜江所注意到的恩人。

穆七是繼老乞丐之後第二個向他主動表達過好意的人。他不嫌棄六百年前一無所有,腦子裡除了打架就是打架的落永晝,與他結交,講給了他聽很多事,教了他很多。

多虧穆七,落永晝才識的字,然後給自己起了這個名字,因為他不喜歡黑夜。

多虧穆七,落永晝才知道人間背後藏著一個何等壯麗,又何等暗流洶急的地方。

少年人總是在心裡藏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燒得他們永遠也不肯安分。

落永晝就是最不安分的那一個。

他說他要去修仙界看看,穆七便笑著送彆他,溫言祝他早日出人頭地,得償所願。

穆七當時還怎麼說地來著?

哦對,他說他不願意參與到修仙界的紛爭裡去,讓落永晝不必記掛他。

落永晝真信了他的話,一信就是一百多年,等到他拿到天榜試的榜首,才偷偷溜去穆家祠堂留下一道本源劍氣,權當報答。

他一直記掛著穆七的恩情,得來的則是現實裡狠狠一記巴掌。

穆七並非是那個對他有扶持之情,知遇之恩的溫文好人。

他萬年前苟延殘喘到現在的大魔,世世輪回,借著寄宿的凡人殼子逃避仙道。

穆七誕生時毀天滅地,何曾滿足於這等在天道手底下活得不如狗的日子?

他打起了妖魔本源的主意。

倘若有人流淌著自己的血脈,被妖魔本源擇為其主,那麼他大可借著以自己血脈溫樣的妖魔本源之便,重塑魔身,重來一次呼風喚雨的歲月。

於是穆七在六百年前,和一個凡人女子成親,來到了通州城定居。

凡人女子誕下了他們的孩子。

隻是大魔真血何等難傳?他們孩子也不是穆七所期望的,會得妖魔本源認可的未來魔主,隻是普普通通一個凡人。

極度的期待造就了極度的失望。

穆七算了算,發覺下一個能傳承他大魔真血的後輩得等到六百年後,能不能傳承下去還是個未知數。

他深覺自己被天命捉弄,一怒之下殺了那個凡人女子。

六百年後,他等到了穆曦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