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台、穆家、談半生…通通不過是在穆七手上玩得溜溜轉,為了能讓穆曦微墮魔而推出去的棋子。
一切埋下的線都交織錯亂纏成一團,稍稍一定就牽扯本源,到了解無可解的地步。
落永晝尋到了他。
穆七這一世做的又不知道是哪裡的一個教書夫子,文人打扮,眉清目秀,氣質彬彬。
隻是明鏡台一場時空陣法動靜太大,傷及本源,使得穆七鬢角上也不由得染上星星點點的斑白。
落永晝懶得和他廢話,開門見山:“穆曦微的事情是你動的手?”
魔族口中劍聖嗜殺成性殘忍無比,隻有熟悉落永晝的朋友才清楚,他大多數時候不是那個臭脾氣。
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愛笑的,是黃金麵具的冷硬也藏不住的風流灑脫,有著少年疏狂不羈的氣概。
或者大多數時候見到他的人都會驚訝。
驚訝那麼一個沒架子,還不靠譜的人是怎麼當的劍聖,怎麼封的神。
但自從穆府的事情後,自從他與穆曦微不告而彆,落永晝一日日變得愈發沉默冷銳,唇角的弧度也抿得像是劍刃上的一抹光,彎起的有倦世厭世的漠然感油然而生。
穆七也很乾脆地回答:“是。”
他看到落永晝地那一刻便笑了。
笑真是種很奇妙的東西。
有些人笑能讓人如沐春風,讓人千金一擲。
放在穆七身上則不儘然。他一笑之下,那副溫文可親的皮瞬間披不住了,露出了惡意森森的內裡。
落永晝說:“六百年前的穆七是你。”
穆七告訴他:“一直是我。”
落永晝哦了一聲,不再接話。
他要的是一個答案。既然得到了答案,自沒有再說話的必要。
穆七看著他無動於衷,不由自己湊了上來,主動說道:“你不覺得很有意思麼?”
不覺得,落永晝想,有個屁的意思。
穆七說:“未來有大成就的人,竟會受我一個大魔的恩惠,感激在心念念不忘了幾百年,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饒是落永晝心性如鐵,乍聆他這神奇邏輯之下,也有點受不住:“正常人會采用的做法是是自生自滅,正常魔是斬草除根。”
穆七兩邊都搭不上。
所以他不正常。
穆七想的興許是有朝一日落永晝遲早會死在自己的手上,能在他死前看到他被命運捉弄的醜態是很有意思一件事情。
“挺有意思的。”
落永晝禮貌性頷首:“若是論跡不論心,就是你救了一個殺你的人,自然很有意思。”
他語罷出劍,再無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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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叔!”
陸歸景看見落永晝回白雲間,既驚且喜。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驚喜些什麼。
明明落永晝不在白雲間的這段時日,白雲間萬事太平,甚至不用為劍聖哪次出手又損壞了哪些財物做擔保做賠償,小金庫都積累了許多。
可陸歸景還是驚喜。
就好像隻有落永晝在的白雲間,才有精氣神,才是個完完整整可以頂天立地站在仙道蒼穹上的第一宗門。
然而陸歸景的驚喜消失得飛快。
他很快無精打采再次來到了不孤峰,告知落永晝:“師叔,穆曦微來尋人,說要找落十六。”
落永晝沉吟了一下:“是白雲間的大陣是擺設,還是你這個掌門是擺設,事事都需要來問我?”
陸歸景對著他那副恨其不爭的口吻也不羞愧,誠實回答他:“都是。”
落永晝:“……”
陸歸景:“因為師弟已經和他打過一輪。”
祁雲飛敗下陣來,陸歸景一見勢頭不好,及時開溜,撒腿跑到了不孤峰以保平安。
落永晝:“……”
他被這兩個人氣得哽了一下,方冷淡回陸歸景:“告訴他,落十六死了。”
劍聖再能耐,也終究有個限度。
他一旦身死,沒法給穆曦微憑空變出第二個落十六來。
陸歸景:“……”
他委婉提醒:“師叔,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畢竟是可以徒手拆白雲間大陣的妖魔主呢。
落永晝:“行,那你再告訴他,落十六死了,我殺的。”
背一個黑鍋也是背,背兩個也是背。
債多了不愁,落永晝想得很開。
陸歸景:“……”
他一言難儘又一頭霧水地走了,並且如實地轉告穆曦微。
青年一個字也沒說,轉身離開。
也許是因為夕陽拉長了他的影子,陸歸景莫名從他身影那裡看出一點蕭瑟的悲涼來。
穆曦微明明挺得很直,走得也很穩,然而卻如鬆柏離了青山,修竹失卻桃源,離了土斷了根,失了所有為之存在的意義。
應當是好事吧。
至少對白雲間,對人族而言是件好事。
劍聖與魔主一刀兩斷,明燭初光依舊是人族的護身符,若兩族真有戰端,也能當仁不讓無往不利地衝在最前頭,牢牢護住這蒼生免受一場浩劫。
是好事。
陸歸景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後來聽說魔族多了一位妖魔主,行事古怪,人人敬他,畏他,也恨他,憎他。
那位妖魔主向劍聖下了戰帖。
不涉及兩族交鋒,邊境戰端,也不牽連到其他多餘的人族修士,魔族兵將。
僅僅以妖魔主自己的名義,向劍聖下了兩人之間的戰帖。
隻有兩個人。
也是這天下一正一邪,一妖一魔的兩個巔峰。
最好笑的是,本應暴虐成性,殘忍嗜殺的大妖魔主向劍聖下的戰帖,竟是用劍聖手段酷烈,濫殺無辜的名義而下。
笑掉了天下人的大牙。
不管他們怎麼笑,心裡怎麼想怎麼不屑,劍聖依然是接下了這份戰帖,將這一戰暴露於天下蒼生的矚目下。
落永晝本人隻是接了戰帖,對其一言不發,祁雲飛卻急得從早到晚徘徊在不孤峰腳下,巡山守衛都沒他仔細嚴格。
他自認在穆曦微的事情上做得不妥當,沒臉見落永晝,就算是心裡急得憑一己之力把不孤峰周圍土地踩到下陷三分,依舊是一言不吭,一個腳步都沒往山上踩。
還是落永晝看不過去,叫他上來的。
祁雲飛至他所在時,落永晝正在擦劍。
明燭初光長短厚薄寬窄製式與大多數長劍皆是一個樣,平平無奇,硬要挑點不同出來說,大概就是它主人太過傳奇,把它也帶成了劍中高不可攀的一代傳奇。
劍身飲了魔族太多血,大妖魔主和煉氣小卒在明燭初光這裡一概視之,皆是噴薄而出的一捧血光,濺得劍刃明湛如鏡。
落永晝擦完了劍,將其交給祁雲飛,囑咐他道:“收著。”
祁雲飛捧著劍,何止是受寵若驚,說是頭重腳輕不知今夕何夕都不為過。
祁雲飛脾氣暴躁歸暴躁,自知之明還是不缺的,知道在每個劍修心中,自己的本命年都是無可替代的珍寶。
祁雲飛不敢和明燭初光比在他師叔心中,一人一劍地位孰高孰低。
但落永晝將明燭初光交代了他。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在落永晝心裡,明燭初光遠遠不及他!
祁雲飛定了定神,聲音仍是飄飄然的,詢問道:“師叔,您大戰在即,為何要將明燭初光交給我?”
落永晝說:“我執明燭初光六百年,劍下洗冤孽,斬不平,誅魔族,人間安泰,天下清平。”
他一向不太喜歡在正經時候用這些花花詞句,也一向認為劍底真章比嘴上吹逼有用。
可該說的時候還是得說。
“我給你的不僅僅是明燭初光。”
更是執劍初心,和劍底下所守護的,所代代傳承的東西。
祁雲飛拿著劍呆滯在了那兒。
他又想起往事,想起祁橫斷死時的往事。
祁雲飛是祁橫斷的族侄,因著天資出眾適合習劍被祁橫斷看入眼,收進了門牆。
他在白雲間最初過的一段時日是相當快活的,有祁橫斷在,有祁家在,祁雲飛理所當然地像祁橫斷少年時一樣,成了白雲間山頭一霸。
可惜祁雲飛沒那麼好的運氣,好日子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沒入白雲間多久,祁橫斷死了,祁家沒了,他原來依仗的,所賴以為生的一切都沒了。
那時候祁雲飛不過是個屁事不懂,屁事不會做的小破孩年紀,成天到晚做的也就是哭哭啼啼地擾亂人心。
是落永晝從魔營裡來回一趟,抓回來了害祁橫斷身死的魔族奸細。
他一手拉著祁雲飛,一手將劍遞給祁雲飛空著的另一隻手,告訴祁雲飛:“殺了他。”
“殺了他,你給你師父報過仇,這樁事便算了結。其他的事不用管,也不用多想,萬事有我。”
祁雲飛第一次殺人,有點手抖,殺完以後還不太搞得清狀態,抱著落永晝哭了起來。
那是他最後一次哭,也是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果然,祁雲飛殺了自己仇人,心事放下,該睡的睡該吃的吃,落永晝一邊對付著邊境上魔族,一邊整頓著白雲間,還要抽開手教他和陸歸景兩個。
祁雲飛平平安安地長大,仍然成為了白雲間的一霸。
落永晝彌補了所有他在兩百年前失去的,物質求不到的東西。
祁雲飛小時候不懂事,等後來常常會想,世上怎麼會有他師叔這樣的人。
有凜冽如刀似劍的外表下藏著竟會是這樣溫柔的心腸。
他那時候也不知道,若是落永晝凜冽表裡如一,人人畏懼退避,自不會去招惹他。
若是落永晝溫柔表裡如一,人人心生憐愛,也會情不自已去保護他。
獨獨是他這樣的性子最吃虧。
祁雲飛從這些有的沒的裡回過神來,下意識道:“師叔,這劍我不能要。”
明燭初光合該是落永晝的,誰也不配拿,誰也拿不走。
除卻落永晝,誰配做人間燈火?
落永晝說:“你要拿著。”
他起初的語調很柔軟,仿佛是與親近喜愛的晚輩閒話家常,等後來,一字比一字更冷,有著深思熟慮的魄力:
“我走以後,穆曦微假如作惡,我要你殺他。”
明燭初光喚得動穆曦微體內的本源劍氣,真動殺機,並非是一件難事。
落永晝死了可以一了百了,人族卻需要承擔他的抉擇所帶來的後果。
這算是落永晝留給人族的最後一張底牌。
祁雲飛抱著劍,直挺挺地向他跪下去。
落永晝原本想讓他彆介懷,自己到這個地步,早已無謂生死榮辱。
能用自己不太看重的生死,來換取自己在世上為數不多牽掛的未來,不算是一樁賠本買賣。
但落永晝想想,覺得這類話容易刺激到祁雲飛,傷他感情,索性笑了,模棱兩可:
“不必在意。人生於世,各有各的造化。”
在萬眾矚目,議論聲嘈雜地充滿每個小巷裡,劍聖和魔主終於迎來了宿命一戰。
新成的利器迎上了不敗的傳奇。
落永晝求死之心已定,那一場打得非常水,非常隨便,幾乎是節節敗退,步步下風。
到最後,穆曦微的劍鋒劈開了他黃金麵具,久不接觸空氣的肌膚頭一次暴露在了日光下。
落永晝倒也是無所謂。
他不是那等矯情講究的人,死還要特意挑一個淒美的死法方能滿意閉眼。
況且——
穆曦微也是好奇過落十六長相的。
直到他聽穆曦微喚了一聲:“十六?”
聲音愕然,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到了本能懷疑這是假的,什麼悲傷欺騙憤怒痛恨的情緒也生不出來。
落永晝比他還要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