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岡目八目(1 / 2)

接下來的第二天, 中島敦倒是照常來, 但是似乎並不被允許跟“我”說話,放下食物後就轉身回到房間門口、等“我”用完餐之後就走進來把餐具撤走。雖然他總是一臉歉疚地看著我、甚至不敢和我對視,但他更不敢和我說話。

整個一天我都過得昏昏欲睡:《綺麗之夜》並不允許被翻到下一頁, 而“我”也並不會自言自語。一片寂靜之中時間似乎都要凝固了, 流動速度極為緩慢。

然而,這樣無聊的日子並沒能夠持續到第三天。

——已經是午飯的時間,中島敦卻並沒有過來。

房間外的走廊傳來一陣騷動, “我”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樣, 舉起自己被鎖鏈束縛住的手腕狠狠向床頭砸去,劇烈的陣痛之下、那白皙的手腕像是被磕破了一樣開始滲出血色。她卻像是並不在意一樣, 麵不改色地向下砸著。

門口的動亂的確能夠掩蓋住這樣的動靜沒錯……可是這也太粗暴了吧!而且真的會有效果嗎?!

而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房間裡有監控。雖然太宰治大概是在薛定諤地觀看、但是萬一他真的在看豈不是危險了……?

我焦急地想著, 也想直接奪過身體的控製權、找個牙簽之類的東西試試直接開鎖。然而,我無法和她交流、也無法奪走身體的控製權,隻能坐以待斃, 感受著手腕處不間歇地傳來灼熱和痛楚之感,而套在“我”手腕上的鐐銬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湧上我的心頭。

就在我幾乎要感受到“我”的絕望時,房門忽然被人踹開, 一個金黃色頭發的男孩也跑了進來。門後的走廊裡正槍林彈雨地交戰著, 港黑的人似乎已經無暇他顧、放任他就這樣進入了“我”的房間:“北條小姐!我是武裝偵探社的宮澤賢治!”

“我”鬆了一口氣, 迅速地舉起了雙手:“請幫我把這個鎖鏈絞斷, 拜托了。”

“包在我身上!”宮澤賢治微笑著跑了過來, 雙手放在了束縛著“我”的鎖鏈之上輕輕一扭,僅僅是這樣、鐵質的鎖鏈就被輕而易舉地絞斷:“接下來可能要扛著您……如果顛簸的話請稍微忍耐一下。”

“我”卻製止了他即將把“我”扛到肩膀上的動作:“抱歉,我現在沒有辦法回去、也不能回去——太宰治,我是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他現在是不是在大樓頂層?”

宮澤賢治像是被“我”爆發的氣魄和陰鬱的表情鎮住,愣愣地點了點頭:“是、是這樣沒錯……”

“果然是這樣……”

“我”苦笑幾聲,艱難地舉起沉重的雙手,拜托道:“麻煩你帶我去樓頂。雖然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更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明白……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一定還會阻止他做的事情,隻有——隻有他要【自殺】這件事。”

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後,我一瞬間想起了“我”和太宰治的之間的種種——

太宰治讓“我”恨他,但又常常說愛“我”。他囚禁了“我”,卻說“我”即將迎來幸福。他過度保護、但是他也並沒有對武裝偵探社的人表現出多大的敵意。

這些矛盾倘若能擁有一個合理的答案,那就是,他即將死去。

就算我隻是一個旁觀者,我也氣到想要發笑。

在宮澤賢治扛著“我”在走廊裡狂奔起來之後,我甚至想到了更多細節:他說他在“我”認識他之前就開始注視著“我”了;他說自己一開始並不打算接受“我”的追求、但是卻又不想讓“我”傷心,隻好接受了“我”;他說著離開“我”就要死掉、自己卻擅自決定了去死——

在這一刻,我徹底理解了另一個自己的感受。

一個台階、兩個台階、五個台階、十個台階。一層、兩層、三層。距離港口黑手黨大樓的頂層越來越近,我的思維幾乎要熔斷在怒火之中。然而,“我”卻像是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一樣,在抵達天台門口的時候,甚至對著宮澤賢治露出了一個微笑:“謝謝你,幫我給亂步帶一句話。”

宮澤賢治也笑了起來:“不客氣!北條小姐你要我帶什麼話?”

“……就帶一句‘謝謝’好了。”“我”這樣說著:“你先下去吧,我沒事的——畢竟,在樓頂的話,芥川君應該也在吧?”

那句“芥川君”似乎也觸碰到了我的記憶,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餘裕想那麼多,本能地思考起“我”將會如何行動。手腕仍腫痛著,她卻輕輕地將被絞斷的鎖鏈纏在自己的小臂上,隨後輕巧地打開了掩上的門,透過縫隙看著天台上站著的三個人。

準確地說,是一個站著的人、和兩個倒下的人。

站著的人是太宰治,而那兩個倒下的人、一個是這兩天送餐的中島敦,另一個就是被我稱之為“芥川君”的人了吧。

在看到那個鬢角的發尾帶著一點白色的青年之後,莫名其妙地、歉疚之意湧上了我的心頭。隻是,現在的情況似乎並不允許我多做思考,因為,“我”就這樣堂堂正正地推開了門。

天台的風似乎能將人吹倒。

“我”隻是堅定地向前邁步,在那兩個倒下的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了苦笑著的太宰治麵前:“看來我來的還算及時。”

“……稍微晚了一些,我剛剛說完主要部分。”太宰治無奈道:“你沒辦法阻攔我的,真弓,我——”

“我”歎了口氣,將食指堵在了他的嘴唇麵前:“聽我說,太宰。我愛你。”

太宰治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那鳶色的雙眸之中很快泛起了細碎的笑意,像是黃昏時湖麵上粼粼的波光:“我也愛你。但是,這並不是什麼能夠挽留我的話語啊,真弓。而且,現在我更希望你恨我——”

“我”搖了搖頭,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說,因為你在某種意義上毀掉了我的人生,所以我一定是恨你的。這樣的話、就算我也保有對你的愛意,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淺薄,最終,我會像你期望的一樣,迎來自己的幸福。”

太宰治麵色不改,微笑著點了點頭:“現實也的確如此。”

就在他的微笑當中,“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滴落下來,聲音卻並不哽咽:“你忘了一件事。”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似乎並沒有什麼能讓他再感到吃驚的事情。

“也不能說是忘了——可能你根本沒意識到吧。”

“我”向前邁步,抓過了他的手腕,然後在下一秒、像是用儘了此生最大的力氣一樣,將太宰治向遠離天台的那麵推了過去、自己則來到了天台的邊緣。

“真弓!”

看著他近乎凝固的神色,“我”那不斷溢出淚水的雙眼裡,浮現了悲哀的笑意。

“你總是說你遠比我想象中更愛我,但是,我也是那樣、那麼認真地愛著你啊,太宰。”

“北條小姐!”剛才還趴在地上、氣喘籲籲的兩個人相繼爬了起來,不約而同地這樣喊著,聽到彼此的喊聲後又驚愕地對視了一眼,像是在疑惑為什麼對方會認識“我”一樣。

我的心中也隨著“我”的移動產生了某種不好的預感。

“你從來沒有在我的視角上思考過吧?”

“我”倒退一步、踩在天台的邊緣上,看著太宰治像是哀求一樣的表情:

“最開始,你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我。後來,你若無其事地答應了我、闖進我的生活,甚至在最開始就表現得對我了如指掌……在你不安的時候,我也用儘全力去包容你。可是,現在,你把我的生活毀的一團糟、想要在這樣的狀況下瀟灑的離開。你的劇本,比我這個家筆下的故事還要精彩。”

太宰治向前一步,“我”也順勢向後又退了一步——

狂風。

劇烈的風從天台上吹過。“我”搖搖欲墜,臉上的淚痕一片冰涼。

“絕對絕對、不可能允許你做出這樣的事情啊,太宰。”

“我”歎了口氣,溫柔地看著不遠處不敢再次上前的太宰治:

“我的確無法原諒你。亂步說你本來能夠阻止我父母的死亡、但是卻沒有阻止。這個不算什麼,你向我隱瞞你的身份也沒有什麼。但是,你並不讓我的作家身份公布在大眾麵前、控製了我的交際圈、現在還囚禁了我。”

“你讓我不自由,所以我無法原諒你。”

“我”這樣說著,卻忽然綻開了一個笑容:“但是,我依然愛你。”

“真弓……”

太宰治的聲音中,帶著劇烈的顫抖。

“我”向後傾斜。

夕陽將“我”的影子無限拉長,而太宰治就站在那陰影之中,帶著些茫然和無措看向我,像是被拋下的孩子一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帶著你現在體會到的、我這愛恨交織的心情,在這個世界上孤獨的活下去吧,太宰。我想,這大概是最好的報複方法了——我不要做那個被留下的人。也想讓你明白,被留下的我是不會幸福的。”

“我”這樣說著,又向後踏了一步,迎來了預料之中的一腳踩空。

他睜大了眼睛、倉皇地衝了過來,卻與“我”的指尖堪堪擦過。

“真弓——!!!”

布刃和虎尾似乎也試圖攔住“我”,卻被“我”一一揮開、隨後也跟不上重力的速度。

“我”和我隻是下墜。

港口黑手黨大樓反光的玻璃在我的眼前急速劃過,太宰治的大喊似乎是從某個格外遙遠的地方傳來。眼前的場景逐漸和某個時刻想起的回憶重疊,我透過“我”的雙眼看著這個世界,耳邊卻響起了自己幾近破碎的聲線。

“愛……”

“愛是什麼?”

“愛是我流著淚擁有,卻又害怕失去的東西。”

腦海中被禁錮的《綺麗之夜》像是被解除了枷鎖,嘩啦啦地無風自動。橫濱市的景色在風聲和書頁的翻動聲中映入雙眼,和地麵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在這個美麗的港口城市橫濱,生長在和黑手黨完全無關的環境之中的一名戀愛家、愛上的人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太宰治。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決定去死,但是胸口一並熊熊燃燒的愛和恨——準確來說,是龐大的愛意和已經微不足道卻無法遺忘的恨意——讓她想要代替那個人死去。

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終結。一個幸運又不幸的作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