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死變化,世事無常,即使隻在這方寸之地,尹落秋也體會了個遍。
靈魂裡的疲憊慢慢褪去,原本白茫茫一片的意識海洋裡,出現了光點。
沒有誰告訴她,但她就是知道,隻要這些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她就能夠清醒過來。
有了努力的方向,理應努力起來,不過,在這些光點麵前,努力並沒有任何作用。
它每天彙集的亮度和光點,都有定數和上限,和尹落秋的努力沒有一點聯係。
現實讓原本就很鹹魚的她,變得更加鹹魚。
魚群裡的魚,越來越迷戀人類社會,它們變得不像話。
一隻隻剛成年,就離開棲息地,跑到人類中間去。
人世間的花花世界,完全迷住了魚兒的眼睛。
從長老魚那裡聽到的故事裡,大團圓結局變少,慢慢的,就隻剩下悲劇和憤懣。
魚群裡被人類發現真身是魚,大多慘死,雜魚們對人類的厭惡愈加深刻。
長老們明令禁止群裡的魚外出。
可是這樣的禁令沒法阻止那些剛能化形的天真魚兒。
一隻十八不知道已經隔了多少世的後代,出現了返祖情況,她因為有一身和尹落秋相似的魚鱗,而受到魚群長老們的擁護,被推舉為下一任群主。
她天資出眾,是雜魚群裡最早化形的魚。
化形,意味著成年,她有權利參與群裡大小事務。
長老們對她很滿意,隻除了她對人類的態度太過溫和。
尹落秋見過那孩子,是長老們帶她來的。
正如長老所說的那樣,那孩子太天真。魚群在她幼年時,為了她們的內心接受力和純潔考慮,所傳的關於人類的故事,多是美好的。
正因為幼年時對人類的好奇,她至今仍對人類保持非常高的好感,防備不足。
尹落秋見到她的一瞬間,就有一種預感,這個孩子將來要吃虧,甚至可能會危害到魚群。
預感太強烈,即視感太清晰,她想要把這些傳達給長老們,但卻遇到了一層膜,意識傳達不出去。
她默了。
狗蛋的世界,給了她預見,卻讓她保持沉默,眼睜睜看著魚群滅亡?
危機感迫使尹落秋想要迅速提升,越是急,就越亂。
她體內的氣亂了。
周圍的水波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刃,絞殺萬物。
多年沉入海底,不挪地方,她周邊布滿了巨石和海草,在這一刻粉碎為塵埃!
水刃把她罩在中心,誰若是靠近,就會死亡。
屋漏偏逢連夜雨。
更令尹落秋感到苦逼的是——魚短暫的七秒記憶,這個副作用,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對她起了作用。
等她理順體內的光點和清氣時,她忘記自己為什麼會真氣紊亂,而那孩子也已經離群。
過了幾年,那孩子帶了個身穿黃袍的男人,來到魚群的棲息地。尹落秋才想起,自己在見到那孩子第一眼時的預感。
可惜,已經遲了。
她成了人間帝王明媒正娶的皇後,兩人新婚,她帶他到了魚群的棲息地,以為是夫妻恩愛回門日,卻不料是一場屠殺的開始。
一條條魚被抓,當場被放血,被生吃……
那孩子臉上幸福的笑容變僵硬,她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人間帝王之所以娶她,是想要哄騙她說出魚群棲息地,他想要成仙,想要長生不老。
那孩子的悲痛傳達到尹落秋的內心,這麼多代,她們的血緣不濃,但是鏈接不淺。
白光之外的白霧跳動,一個個深紅色的豆大小點蔓延。
砰砰砰——
她仿佛能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
“啊——”
一聲悲痛得能穿越雲霄的尖叫聲,令整個湖麵沸騰,海底震動。
原本含情脈脈的情郎,轉臉露出猙獰之態,屠刀揮向群魚,那孩子勸不了,也救不了。
魚群即使自身難保,也不忘去救她。一條條魚為了救她而亡,鮮血灑向她的麵龐。
一得脫身,她跳入水裡,忍痛往深處遊。
她要救她的同胞!
她錯了!不該信任人類,帶他到魚群棲息地的!
她錯了,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挽回這次錯誤!
“老祖宗,請醒來救救我們魚群!我願意用我的鮮血和靈魂,把你喚醒。”
她在人世間遊走動,曾從一個老道身上,聽過這麼一個獻祭術。
她害得魚群瀕臨滅亡,無臉繼續活下去。
尹落秋歎息。
這孩子病急亂投醫,若真能這麼簡單就讓她蘇醒,她又哪裡用得著費這麼久的功夫去收集亮光?
那孩子流著淚,從懷裡拿出她成年時長老們送她的匕刃插入自己的心臟。
鮮血噴灑而出,落到尹落秋身上。
尹落秋心裡還在歎息,覺得這孩子隻是在做無用功,全身僵住了。
紅白交融,碰撞的瞬間,刺眼而奪目,金光裹挾著紅點。
尹落秋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和天地融合為一。
動了,從魚尾到魚鰭,再到魚頭。
她終於能動了!!
在她睜開眼的一瞬間,金色光芒從湖底射出,形成一道光柱,直達天空。
一道波浪拖住那孩子的身體,把她放置在海底的珊瑚上。
“老祖宗,你終於醒了。”她聲音虛弱,“對不起!”
她說完,就閉上眼,斷了氣。
曆代長老最高的心願,就是希望能看到老祖宗清醒。
傳言,老祖宗是雜魚群的底氣,有老祖宗在,魚群不會滅亡。
尹落秋看著這孩子死後變回原形—一條有著金色魚鱗的魚,她雙眸閃過冰冷的火焰。
她一定會讓罪魁禍首付出慘重的代價!
湖麵上的戰鬥出現一麵倒的趨勢,人類帝王有備而來,魚群哪裡防得過來?
帝王嘴角還沾著魚血,一條魚的血,能讓他年輕十歲。
勝利在握的得益者,笑得猖狂。
湖底的異動,令他的笑戛然而止。
“冒犯我群者,必誅必伐!”
一個重若千鈞的聲音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尖上。
“誰?是誰?”
人間帝王心一緊,他從皇後那旁敲側擊,打聽到魚群的具體信息。確認除了皇後之外,魚群裡所有魚,都在這兒。
但,這聲音並不是皇後的。難不成還有漏網魚?
這變故讓皇帝不安。
湖裡的水分成兩半,托舉著一個人往上升。
皇帝看清湖中央的人時,鬆了一口氣。
那是一個圓圓胖胖的小嬰兒。
看樣子,應該還得吃奶呢!
“剛出生不久的魚,肉應該更嫩更鮮吧?”
皇帝貪婪地咽了口口水,即使沒聽皇後提過,但看這仗勢,這娃娃來頭不小!
他有種直覺,吃了這娃娃的血肉,他就能夠長生不老。
皇帝精神瘋狂,雙眼通紅,“把她給我抓住!我要喝光她的血,吃儘她的肉!”
精心挑選培訓好的善水士兵和毒巫們一窩蜂跳下湖,朝尹落秋湧去。
殺紅眼的人,不會去考慮一個娃娃出現在江中的詭異,正代表著不可預測。
這些人的輕視,尹落秋看得清清楚楚。
她對自己的身體也有些不滿。
化形就化形,怎麼就成了個小娃娃?
還是個尚在繈褓中,需要穿奶兜的小娃娃。
貪婪使人發狂,皇帝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卻不料局勢突變。
“愚不可及!當真以為我群魚之血肉是那麼容易吃的?”
話音剛落,那些朝尹落秋湧來的士兵和毒巫身體裡的鮮血洶湧、沸騰,而後“砰”的一聲,炸了。
屍骨無存。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皇帝惶恐。
如果說,他們剛才對魚妖的屠殺,是地獄,那麼此時此刻,就是慘烈的煉獄。
幾乎是頃刻之間,皇帝帶來的一個個人,就變成了一個灘灘血水。
唯一活著的人,就是皇帝。
他驚駭不已。
“你,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他調查了這麼多年,為何沒聽到相關的任何消息?
他驚駭地看著那個詭異的嬰兒飄到他麵前。
“人間帝王,我不殺你,但你將生生世世會受到魚的詛咒。”
帝王身上有人間王朝的氣運,殺了他,孽力會反射到魚身上。
不值得。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可怕。
他殺了魚,吃了魚,因果已經種下,帝王的身份也不能使他超脫因果之外。
帝王看到的是一雙金色無情的眸子,他控製不住地顫抖。
他正在接受審判。
意識到這點,他麵如死灰。
他若早知道魚妖裡,有這樣的東西,一定會做好更全的準備。
尹落秋察覺到他的想法,冷哼了一聲,帝王的五臟六腑被擠壓成團,大口大口吐著鮮血。
“老祖宗?是老祖宗!”
幸存的長老痛哭流涕,跪在尹落秋腳邊。
像被外麵人欺負的孩子,看到撐腰的長輩,忍不住露出脆弱。
他雖沒見過老祖宗化形時模樣,但知道老祖宗的氣息。
他們這群長老魚從接任之始,就會到老祖宗身邊修煉。
他們發現,在老祖宗身邊修煉,事半功倍。
魚群嘩然。
“老祖宗?”
“她的名字叫‘老祖宗’嗎?好占便宜呀!”
“我沒見過她。是新生的小魚嗎?”
“她好小呀!我第一次見化形成這樣的。”
“我也是,第一次見。她是魚魚嗎?好奇怪鴨。”
“她跟人類小崽一樣,胖胖的。”
……
魚兒天真,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尹落秋抓住,暫時忘記了親朋死去的悲傷,一個個聚在一起小聲嘀咕著。
“閉嘴,這是我們的老祖宗!是創建我們魚群的老祖宗,你們不要沒大沒小!”
長老大聲怒斥!
他不允許有魚對老祖宗不敬。
長老在魚群裡威嚴甚重,他一發言,群魚就不敢再說話。
皇帝已經被她送出魚群棲息地,關於魚群的記憶全消。他喝下的魚血和魚肉,將成為火熱的岩漿,燒灼他的經脈,焚毀他的軀體。
“送送死去的魚,群裡暫時休養生息,禁止外出。”
尹落秋說完,再次沉入水底。
魚血和魚肉裡含有的精氣,讓皇帝沒法輕易死亡。
活的每一天,對他而言,都是煎熬。
人君是天命之子,壽命由天定。殺死人君,對魚群將來的發展而言,並非最佳選擇。人君受儘折磨,這是他自己種下的因,追究不到魚群身上。
皇帝很想死,可死不了,隻能生生熬到壽命終止的那一天。
他以為死亡是解脫,不知,這才隻是開始。
尹落秋清醒百年,鎮守魚群,這段時間魚群與世隔絕。
魚兒們的應激反應還挺嚴重,隻有待在她身邊,才會感覺到安全。
這使得尹落秋明明是魚群裡最德高望重的長輩,理應受到萬魚的敬仰;強大的力量,足以令眾魚俯首稱臣,但她極具欺騙性的化形後外表,使得魚兒們對她生不起畏,反而喜歡把她當團寵寵。
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第一時間捧到她麵前。
他們還極喜歡哄她。
“老祖宗,這是我親手串起來的風鈴,我幫你掛起來,風一吹,鈴鈴鈴作響,好聽極了!”
“老祖宗,這是我拌的水藻,來,嘗一嘗。啊——”
一個年紀稍大的雌魚,用乾淨的玉貝殼盛著涼拌好的乾淨海藻,手捏了幾條,湊近她的嘴,要喂她。
尹落秋:……
“我自己來。”
她又不是真的小魚崽,吃東西不需要哄。
尹落秋接過玉貝殼碗,吃起來。
彆說,拌得還挺不錯。
尹落秋的化形小小一個崽崽,但有一口尖利的牙和強大的胃,想吃什麼,隨便吃。
一旁雌魚惋惜自己不能親自喂食,不過能看到老祖宗吃得這麼香,也滿足了。
“慢點吃,不夠的話,我還可以再拌。”
這條雌魚獨領風騷,惹得其他雌魚嫉妒不已。
她們也想和小崽崽香親香親。
能化形的魚,生育力會往下降,但和老祖宗待在一起的時間越長,產卵的幾率就會大大增加。
這是經過時間檢驗出來的真理。
老祖宗果真是魚群的鎮魚寶。
尹落秋豈會不知道自己成為了魚群的送子觀音。
她可一點都不想扮演這個角色。
哎,都是心太軟惹的禍。
她受不了那些長老一個個跪在她麵前,哭得稀裡嘩啦,哭魚群上一次差點慘遭滅族之災,哭魚群很久沒有新生兒,哭他們不是儘職的長老,魚群沒能在他們的帶領下更加繁榮昌盛,反而打擾了老祖宗的清修,害得她那麼年長還得為了魚魚出山……
反正,他們隨時可以找到哭訴的理由。
怎麼勸都沒用。
尹落秋想要躲得遠遠的,這哭聲灌耳呀。
“好好修煉。”
尹落秋像以往那樣,勉勵兩句,就離開了。
距離被獻祭喚醒,將近百年之期,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
她有種預感,沉睡的時間,又快到了。
不知道這一次沉睡,下一次清醒會在什麼時候。
這麼想著,她沉沉閉上了眼。
她這麼一睡,可把魚魚們給弄急了。
老祖宗怎麼那麼久沒醒?
是不是嫌棄他們太弱,太聒噪了?
以後他們一定改,一定改。
老祖宗,不要拋棄他們,千萬快點醒來呀。
身體疲憊,沉重,尹落秋這一覺,一點沒睡舒服,反而是更難受。
更想睡。
可是,周圍怎麼那麼多哭聲?
鬨心。
“快彆哭了,哭得人頭疼。”
尹落秋以為自己在大聲嗬斥,事實上,她的聲音氣若遊絲。
“醒了!老祖宗醒了!”
看到老祖宗醒來,長老和魚兒們開心地在水中起舞。
對著這樣一群魚,尹落秋還能說什麼呢?隻能靜靜地待著,任由他們把她包圍在中心,跳起圓圈舞。
等魚群興奮離去,隻剩下幾個長老時,尹落秋終於露出了疲憊。
事實上,在她清醒的這一百年裡,沒有一天不是疲憊的,隻不過是被意誌給壓了下來。
“老祖宗,你怎麼了?”
長老們誠惶誠恐地圍在她身邊。
“我現在連化形都難,不知道哪一天會突然陷入昏睡。”
尹落秋沒有隱瞞。
也瞞不了。
長老們臉色劇變。
老祖宗是定海神針,穩定著每一條魚的心。
“獻祭!我們獻祭。”
長老咬牙,提出一個方案。
尹落秋搖搖頭,“上一次僅是個意外。”
那孩子體內流著一絲跟她相仿的血,獻祭生命能把她喚醒。
長老們再是不願意,魚兒們再是不舍,也不能延遲尹落秋沉睡的時間。
這一次,她吸取經驗教訓,找了個隱蔽的地方,無論是長老,還是其他魚兒,都不知道她在何處長眠。
這一次沉睡,比上一次更深,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變化。
她不相信,這樣的情況,是自己這副身體原本的緣故,隻能說,賊老天再次逮住她,給她設了陷阱和難題,企圖把她網住。
九竅被封住,意識被光在小黑屋裡,天地間似乎隻剩下她一個。
如此孤寂。
醒來,相當於逆天而行,阻力自然不小。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九竅在尹落秋使用識海中的光點,也就是她的靈力,不斷衝擊的情況下,終於開了兩竅。
雙耳。
她能聽到了。
仿佛小黑屋裡終於射下了光線。
她滿心以為,能聽到魚兒們吵吵鬨鬨嘰嘰咕咕的聲音,但安靜,周圍非常安靜。
是不是藏得太深,聲音傳不下來?
尹落秋努力找理由。
雙耳越練越敏銳。
依舊沒聽到魚兒的聲音。
她確認自己還在水裡。
這一片河流,居然沒有一隻活物。
等她終於能視物時,發現自己在一汪死潭水裡。
水奇寒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