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找到書房。
這是陳淮安在外吃了酒,回來之後怕她要吵要鬨,最愛躲的地方。那時候他跟些官宦子弟們整天在外吃酒吟詩,一身臭熏熏的回來,怕她要踢他下床,在書房裡一和就是一宿。
書房裡爐子沒生著,也沒有人。於是錦棠又折回來,尋進了臥室,還未進門,便見陳淮安拿著本子《論語》,正在她的妝台前慢慢兒的翻著。
他邊翻著書本兒,邊一根火鉗子透下去,爐子裡的火呼啦啦的燃了起來。
冬日,在北方冷似冰窖的屋子裡,一個暖和爐子就是人的命,但陳淮安從來不會管爐子的,熄了他便抱著她取暖,令可凍死,也不會添一隻煤球進去。
錦棠銀牙一咬,指著陳淮安的鼻子道:“好啊,是你,你居然也回來了?”
這不是上輩子的那個陳淮安,那個陳淮安在陳家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動過火鉗子。
而上輩子臨死時候,他在個鐵坊裡打鐵,一看如今那手勢就很會侍弄爐子。
而且,上輩子的他隻喜歡讀《淳化閣帖》、《百賢名家集》那類風雅類的書,於《論語》、《大學》、《四書》、《五經》這類書是碰都不碰的,若有閒時間,他寧可翻一本《天工開物》過時間,也絕不肯去碰八股來的書,用他的話說,那些書透著一股子的酸勁兒,讀了隻會死腦筋。
既捧上了《論語》,那就決對是死過一回的陳淮安。
錦棠一巴掌還未搧上去,陳淮安一把抓住了她纖白細膩,還泛著少女光澤的手腕:“你最後不是拿走了我所有的積蓄在京城開當鋪開書齋,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嗎,怎的最後連一件好衣裳都沒有,連雙棉鞋都是破的?”
要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錦棠就來氣。
“還不是你整日使著些潑皮無賴去砸我的店麵,你還……”一語未儘,陳淮安還年青的臉上立刻蒙起一股子冷漠來。
那麼多的傷心和憤恨,絕望,罵了一輩子的錦棠上輩子臨死都未能消解憤怒,居然在陳淮安冷漠的神情中忽而就平靜了:“這輩子我不想多看見你那怕一刻鐘,也不想再和你多說一句,和離,咱們立刻就和離。”
陳淮安啪的一把合上了書,棉袍子輕落落,眉宇間是成年為權臣之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陰戾:“我一個內閣輔政大臣,一天/朝事都辦不完,還要隨時應付皇上的宣召,有什麼閒時間去砸你的鋪子?”
錦棠是打他還是個無賴的時候就跟著他的,自來就沒怕過他,一咬銀牙道:“呸,你還不是氣我打爛了你的狗頭,當著皇帝的麵拿腳踩過你的狗臉。明明白白多少回,我見好幾個臊我攤子的都是你們相府的狗腿子。”
陳淮安覺得錦棠這就是一種心疑症,因為她自己出身卑微,隨著他漸漸位高權重,無論彆人說什麼,她都覺得是在笑話自己,無論彆人做個什麼事兒,她都覺得人是要害自己。
出門做客,她回來便抱怨彆家的貴婦們笑她是個村婦,給她穿小鞋,到相府去請個安,她回來便要說他生母給她甩臉子。整天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他是回來了,可經過上輩子的一生,他也看穿了她嬌美皮囊下那淺薄,無知的空洞,就像她娘葛牙妹一樣,全然無可救藥。
上輩子成親十年吵了十年,他也已經受夠了,啪一把合上書。
“和離就和離。”
驀地,他又折身回來:“那你又是怎麼死的?你不是總疑心有人害你,連彆人的一杯水都不敢喝嗎,怎麼我才回來半個時辰,你也跟著回來了?”
錦棠想了想,道:“饃,那塊饃。”
這就對了,她是吃了他吃過的饃才死的。陳淮安毒發太快,沒有吃完那塊饃,沒想到饃居然就把她給害死了。
剛回來的那一刻,他才從她的身上下來,剛成親的男女沒有節製,他每每夜裡折騰她兩三回,早晨起來雷打不動還要來一回,很多時候那東西都是在她肚子裡過夜的。
就在她還沉睡的那一刻,他望著她嬌媚媚的臉蛋兒,心說既然回來了,她還是當年天真無知的少女,乾脆就順著她的燥脾氣,順著她的犟性過下去,他隻要多忍一忍,不要叫她整日在外瘋,帶她離開這個家,躲開上輩子那些紛雜事擾,或者這輩子倆人能有個善終。
可誰知那個恨他的,懷疑他的,怨了他一輩子的她隻過了半個時辰,就跟著回來了。這麼說,除了和離,也沒彆的路可走。
一甩簾子,他轉身出了門。
錦棠知道的。他無論對生母還是養母上輩子都格外孝敬,可他的孝敬隻掛在嘴上說說,兩個婆婆,無論那一個病了,皆是她跪在榻前侍疾,親嘗藥湯,待這個稍好一點,那個心裡不滿,待那個好一點,這個心裡又不痛快。
重活一世,她可不要再受那等閒氣。
出門不過片刻,陳淮安端著一碗粥,兩碟子小菜,並騰好的熱饃進來了。
“便要和離,也先吃了早飯好不好?”把飯放在桌子上,他又走了。
錦棠端起那碗粥,軟糯糯的糜穀粥,再配上嗆著蔥花茱萸的豆腐皮兒,和虛蓬蓬的攤雞蛋,自己做的,格外的好吃。
上輩子她臨死的時候,已經窮到連吃一碗粥都是奢侈的地步了。
往幽州走的時候,半途上盤纏沒了,她一路都是邊討吃,邊打聽路邊往前走的。
因為半塊臟饃而喪了命,確實夠憋屈的。這輩子彆的不說,打死也要先吃飽了飯,就著兩樣清淡小菜,錦棠狠狠咬了一口熱饃,像要把兩輩子的餓都補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