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蓮雖說穿著一件極漂亮的胭脂紅櫻花薄綢的長衫,但是釵散發斜,一手叉腰的站在門上指指戳戳,堂堂相門之女,居然跟個潑婦似的。
她也是徹底的懵了。
早晨睡了個懶覺,才剛剛起床,便聽正院的婆子們報說,自家在琅嬛仙洞禮佛的老太君回來了,此時正在正院臨窗的炕上坐著呢。
老太君早死了,但那是秘而不宣的事。
黃愛蓮急匆匆趕到正院,甫一進門,便見早已仙去,但卻栩栩如生的祖母給人妝裹的整整齊齊,包著大棉衣,真的在臨窗的炕上坐著。
她得力的手下薛才義在給小皇子下阿芙蓉膏的那一回,用以給皇帝平熄怒火了,此時身邊暫時無人可用,真是肘手肘腳的時候。
是以,她也隻能像個潑婦一樣,站在門上罵街。
“你們這群死不開眼的愚頓之人,口口聲聲孝道,口口聲聲三年不茹葷腥,試問,你們自己能做得到嗎就要求彆人?”
黃愛蓮幾乎是指著鼻子戳戳罵罵,罵著罵著,戳上一個官員的鼻子,尖叫道:“就是你,自稱回鄉守孝三年,三年之中卻生了三個孩子,我且問你你的孝道在何處就進我家的門?”
這個官員一聽,立刻就往後退了兩步。
概因借著守孝,他確實在家裡跟小妾們用三年的時間造了一堆的孩子,然後才重新出仕的。
“誰敢說自己於君王問心無愧,立於天地之間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不嫖不賭,也不怕我黃愛蓮報複的,就給我進,我家的大門敞著,任由你們進。”
大概這京城之中,每個官員在黃愛蓮這兒都押著把柄,至少因為她的訓斥,很多官員雖說聲音大,但漸漸兒都往後退著,沒有多少人鬨了。
但是,須知,古往今來,總有那麼些身正體直,不貪不腐,於家於國,於公於私上都叫人無可指摘的人,在朝為臣,受人尊重,而又無可指摘。
這些人才是真正的除魔之杖,立於天地間,金剛不壞。
“老夫雖算不上問心無愧,但確實不懼黃姑娘的報複,老夫是否可以進去?”
就在這時,格外洪厚,又威嚴的一聲響起,待黃愛蓮回過頭來,便見這居然是當朝次輔,陳澈。
她也曾用過很多辦法,想抓些陳澈的把柄,詞賦用過,金銀用過,好酒、美人,無一不曾試探過。
陳澈笑溫溫的誇著她,讚歎著她,稱她是滿京城之中難得的奇女子。
可是他酒不吃,美人不用,金銀拒不收授,確實,將近半年了,黃愛蓮就沒有攻下陳澈這座堡壘堅實的城闕來。
她頓時怔在原地,而陳澈雖說中等個頭,其麵貌冷峻威嚴,大步上前,拂開一眾府兵,帶著禦醫和順天府的仵作門,進黃家去了。
突如其來的潰敗,勢若洪流。
黃愛蓮想要抓住誰,卻誰也抓不住,眼睜睜看著一眾文臣們湧入自己家裡,曾經深埋的醜惡,不肖,就這樣在一瞬間被坦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直到看見老爹叫一眾侍衛擁簇而來,她連忙哭著迎了上去,尖叫道:“父親,咱得告訴我姑母,大事不好啦,我奶的屍體也不知叫誰就從寺裡給搬了回來,如今就在咱家正房裡挺著呢。”
黃啟良瞪大兩隻雙眼,聽罷之後,連著啊啊叫了兩聲,整張臉,奇跡般的,左側一邊瞬時就不會動了,而又邊猶還在猙猙,掙紮著想要罵誰。
首輔大人在被揭穿藏匿老母親的屍體,躲避丁憂之後,先中風而後喪命,與上輩子的死因,如出一轍。
他翻下馬來,喉嚨裡嘰嘰咕咕了半晌,一口氣沒提上來,竟就這麼乾脆的,死在大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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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棠上輩子見黃愛蓮,她總是妝容得體,語聲柔柔,在白雲樓中招待四方來客,每每總有驚人之言,女子們拜伏於她,滿朝文武亦然,確實算得上是個奇女子了。
至於這一回父親之死,對她雖說當時造成了打擊,但她沉寂不久之後,因為太後黃玉洛的支持,依舊還是在京城逍遙無比。
當然,上輩子羅錦棠隻是個跟在兩個婆婆身後的,沒見過世麵的小媳婦而已。
這輩子她走出了閨閣,拋去了狹隘的見識,換另一種方式看待曾經的敵人,黃愛蓮這不堪一擊又聲嘶力竭的樣子,委實叫錦棠覺得不忍心去看。
滿朝文武的拜伏與欣賞,狗屁,大家不過是吃她喝她,拿她的,順便奉承幾句罷了。
她是捉著朝臣們的把柄,可她自己身子不正,抓了人的把柄又有何用?
陳澈彆的方麵不說,私德修的很好,至錦棠死的時候,家裡也就隻有陸寶娟那麼一個正室,倆人還甚少同屋的。
身邊也沒有一個妾侍,也不曾聽他染指過府中任何一個丫頭婢女,這樣的人,真正翻了臉,黃愛蓮怎麼可能鬥得過?
今天的熱鬨還多著呢。
一甲遊街之後,所有上榜的進士們,還要在禮部堂官的率領下,與天子同出皇城,捧著棒,至長安門外,張貼金榜,詔告天下。
直到這些規程都走完了,喜登金榜的進士們才可以出宮,回家。接受家人,朋友們的賀喜與祝福。
錦棠最近沒有接到過大批量的酒訂單,倒也不怎麼忙,閒來便琢磨琢磨壇形,貼紙,這些東西必須在保持固定風格的基礎上,時時精進,才能叫人有新鮮感。
正於櫃台上坐了畫著,忽而陰影堵門,錦棠隻當有酒客前來,抬起頭來,笑著問道:“不知客官是想要哪種酒……”
麵前的男子逆著光,身著一襲深色藍的羅袍,緣以素色青羅製成,廣袖。革帶尾端墜著馬蹄狀的青鞓。而帽子是烏色軟襆,兩鬢簪著翠葉絨花。
在錦棠起身的瞬間,陳淮安輕輕揭下帽子抱在懷中,笑道:“明日參加恩榮宴,還得穿著它。”
新科前三甲的衣服,當然是正紅色,青羅緣,冠亦是金冠,其餘進士,則會賜深藍色的羅袍,唯獨傳臚,因是二甲第一,兩鬢會飾以翠葉置成絨花,以示與其他進士的不同。
錦棠兩步奔了出來,踮起腳來,仔細撣了撣陳淮安肩頭,往長安門外貼金榜時,不小心灑在肩上的金粉。
這形似匪莽的男人,因為一身進士服的裝扮,居然添了幾分文氣,逆著光,古銅色的臉略有些黯淡,垂眸望著她,是一貫的那種慈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