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
亞當蜷縮在帳篷裡,睡得相當不安穩，眉心擰緊，嘴裡時不時喃喃一些亂七八糟的詞彙。
聞離曉、段燃、霍德爾圍在篝火旁邊,彼此無言。
段燃將一塊餅乾在火上烤軟了，掰開一塊遞給聞離曉。
聞離曉沒什麼胃口,但還是接了過來。
霍德爾心不在焉地用槲寄生匕首削著木頭，把一片片的木片丟進篝火。過了一會，他忍不住問：“亞當真的是亞蘭推下去的嗎？”
聞離曉抬起頭，淡淡地道：“大概不是。”
霍德爾眉頭鬆開又皺起來：“那他怎麼反應這麼大？”
“雖然不是他推下去的，但想必他有能力阻止亞當掉下去。”這次段燃回答,“樹枝垂彎斷裂的過程中,亞蘭肯定在心裡掙紮過要不要提醒亞當或者把亞當拉回樹乾上來——否則被我們詢問時，他不會有那種反應。”
他本來可以拯救亞當的。
而在那或許幾分鐘、或許十幾秒的內心掙紮中，亞蘭最終還是倒向了另一邊。
段燃仰起頭,自嘲地笑了笑。
聞離曉掰下一塊餅乾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霍德爾臉色有些沉重，但看段燃和聞離曉的反應,又覺得現在的氣氛相當壓抑：“雖然這麼說，但這對兄弟也隻是‘上帝’的傀儡，說不準還是祂寫的劇本，都是假的，你們乾嘛這麼在意？”
聞離曉掃了祂一眼：“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訴你你和你所在的世界是虛假的,你會認為自己就該消失嗎？”
黑暗之神一怔，隨後叫道：“這怎麼一樣？”
“對於旁觀者而言，無論是真是假，因此產生的情感總是真的。”聞離曉最後總結道，“並非虛假就一定要消失,並非真實就一定能存在。”
霍德爾撓了撓頭。
聞離曉道：“而且，還不能確定這到底真的是‘上帝’的劇本，還是‘上帝’隻提供了最初的人設，由著他們自由發展。也許這些人的命運其實會被外來者乾擾。”
霍德爾還是覺得是前者：“可那位給我們看這段劇情乾什麼？”
聞離曉搖搖頭：“那就得親自問祂了。”
當然，聞離曉也有所猜測。
“上帝”是借助二十億信徒的祈禱從虛無中誕生的邪神，這種邪神的自我認知相當脆弱，一旦自我認知稍微動搖，可能就會瞬間崩潰毀滅。
將聖經中的故事反複演繹，可以幫助祂強化自我認知。
段燃把剩下的餅乾塞進嘴裡，站起身含混不清地道：“我去打水。”
還沒走開，一條觸手已經纏上了他的手腕，把他又拉回坐下。
段燃一怔，看向聞離曉的側臉，嘴角帶上了笑容：“不舍得我？”
聞離曉的臉龐被篝火鋪上一層橘色的明光，轉過臉來道：“休息一下吧——讓霍德爾去打水。”
霍德爾翻了個白眼，還是沒說什麼，起身跳著走遠了。
等霍德爾走了，聞離曉才道：“不是你的錯。”
段燃唇角的笑容慢慢收起，隻“嗯”了一聲。
聞離曉平靜地繼續道：“那個距離，‘上帝’的直接攻擊，就算是我和你合力，也救不下亞蘭。”
“我知道。”段燃低聲道，“但做不到不代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做不到。”
聞離曉知道段燃有那種近乎偏執的拯救心理，對無法拯救的生命懷著懺悔一樣的痛苦——就像很多消防員救火之後要接受心理疏導類似，隻是段燃的心理問題更嚴重，偏偏要麵臨的觸發心理問題的機會更多。
他不知道段燃這種心理是怎麼形成的，能做的也無非拍拍段燃的手，給予無聲的安慰。
不過段燃能表現出來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藏在心裡已經不錯了。聞離曉思考了片刻，放出了三四條觸手，爬到了段燃的手心、懷裡、臉上，無聲地蹭來蹭去。
段燃抬眸看了他一眼，漂亮的墨色眼眸中終於再次出現了笑意，把臉埋在了觸手中，喟歎了一聲。
聞離曉沒發現自己的唇角也彎了起來。
要是葉流光現在在，說不定可以給段燃做一下心理疏導……又或者，他能找回精神領域的權柄。
聞離曉想起段燃給他介紹過的十環石板的名字。
因為印證了卡巴拉生命之樹理論，十環石板每一個環的名字也得到了同樣的命名：“王冠”、“智慧”、“理解”、“慈悲”、“嚴厲”、“美麗”、“勝利”、“光輝”、“基盤”、“王國”。
其中“美麗”已經完全回收；
“嚴厲”回收了一半，另一半在地母神手裡；
“光輝”被“上帝”拿走，大大強化了祂的位格，暫時恐怕不好拿回來；
“基盤”八成在高等邪神同盟手裡；
外賣之神許還鄉死前，還有一塊石板被一道閃電帶走了，應該也是高等邪神同盟的人，隻是不知道那塊石板是什麼；
除魔協會手裡應該有一兩塊石板……
聞離曉想了想，感覺猜不出來哪塊石板代表的是精神領域。
下次“啟示”的時候可以問問星靈層裡那個存在，隻是那家夥的立場難說到底在不在他這邊，不能絕對信任。
想起“啟示”，聞離曉才想起自己還沒把上一次“啟示”的結果和段燃分享。
段燃抬起頭，露出疑惑的表情：“本來就存在的地方？”
這個詞有很多種解釋，重點是“本來就存在”指的是哪個“本來”。
是地中海結界形成之前？還是歐洲地圖被“上帝”修改之前？甚至是“上帝”誕生、無光七日之前？
聞離曉也在困惑這個問題：“有沒有無光七日之前的歐洲地圖？一會讓霍德爾對比看看。”
霍德爾接收的是來自“上帝”的地形信息，比衛星監控還要清晰。
段燃在手機裡翻了半天：“還好之前有下載地圖資料……不過隻能找到無光七日之前的，之後的因為衛星都不能用了，沒那麼精準。”
聞離曉有些詫異：“衛星怎麼了？”
“不知道，就是沒了，隻要發射出大氣層，就直接消失；協會的邪神、蘇醒者嘗試過向上離開大氣層，也會徹底消失。”段燃歎了口氣，“這也是我們的世界是遊戲的說法盛行的原因之一。隻是後來衛星相關的功能靠人造邪神和蘇醒者勉強替代、也沒有真的第四天災降臨，這種說法就漸漸淡了。”
聞離曉皺了皺眉。
雖然人類研究出衛星的時候他已經沉睡了，但之前天空中應該沒有阻攔的結界才對……
距離恢複到能肉身突入宇宙還有老遠，聞離曉乾脆沒去細想：“地母神的眷族必然格外擅長從地下流竄，既然能夠被‘上帝’封鎖在地中海，那地下自然也覆蓋著結界；而那個‘本來就存在的地方’既然沒能被地母神突破，說明不是地母神知曉的位置。”
段燃把一條觸手揉成一個圈：“那就排除地母神最初蘇醒的時期和再次蘇醒的時期……那就是2021年到2075年之間。這期間發生的事還挺多的。”
他用觸手敲了敲自己的頭，“複蘇十年、第零實驗室成立、人造邪神叛亂、超自然管理機構重組、除魔協會成立……太多了。”
聞離曉感覺自己的觸手被段燃捏得有點癢：“和歐洲有關的呢？”
段燃攤開手：“那沒有。三柱神內戰後，人類方躲著歐洲還來不及，哪敢來撩撥‘上帝’？”
聞離曉挑了挑眉：“那可不好說，畢竟都有人敢和地母神合作。”
段燃本來想說那些都是高等邪神同盟乾的，但話沒出口又頓了頓——高等邪神同盟的主要成員是人類培養出的人造邪神，在思維模式上與人類非常接近。
任何時代都不缺作死的人，而在神秘泛濫的世界上，個人的作死能造成的損害可達多了。
段燃的表情變得嚴肅了一點：“希望是我們瞎想錯了。”
霍德爾帶著水壺從後麵走了過來，隻聽到了最後一句話：“什麼想錯了？”
聞離曉將“啟示”的信息一說，讓霍德爾對比一下地圖。
霍德爾熟練地操作著段燃的手機放大縮小搜索地圖，過了好一會才把手機遞回來：“地圖上變動很多，那位可喜歡更新地圖了。”
段燃看了眼地圖上密密麻麻的被圈起來的地方，頓時苦笑了一聲：“這找起來得花多久。”
聞離曉眼神有些古怪地看了霍德爾一眼。
他剛才已經在腦內想好怎麼嘲笑不會用手機的黑暗之神了，結果對方明明外表看起來是個原始野性邪神，現代電子設備用得卻相當順溜。
難道真的隻有他自己落後於時代了？
聞離曉將不服氣的心思暫時壓在心底，把注意力放回了現在中：“隻看環地中海的就好。”
段燃劃掉了大部分紅圈，隻留下了一小部分。
“太過明顯的變動也可以劃掉。”他想了想，又劃掉了一部分，“太過明顯的話，地母神不可能沒發現。”
這樣篩選下來，倒是沒剩下幾個點了。
聞離曉讓段燃發了一份給自己，最後道：“明天先把亞當放在下一個城鎮，然後就去挨個找一找。”
段燃又苦惱了起來：“把亞當一個人丟在新城鎮，感覺有點不靠譜啊。”
他們本來的打算是把兩兄弟找人家安置，就算在陌生環境裡，好歹有兩兄弟團結一心。
但現在把亞當送回恩維鎮又不合適……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出現在他們身後：“那個孩子可以交給我。”
聞離曉轉過頭，一眼就看到了亞當的小臉。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這不是亞當，也不是亞蘭！
聞離曉眯了眯眼：“孤獨之神？”
“您好。”頂著亞當的臉的孤獨之神笑了笑，解釋道，“這個孩子因為孤獨而呼喚我，我就有幫助他的義務。”
聞離曉擰著眉看著他：“你打算怎麼辦？”
孤獨之神道：“陪他做他想做的事，去他想去的地方。”
段燃挑了挑眉：“陪多久？”
“陪到他不需要我為止。”
段燃鼓了鼓掌：“你真有耐心。”
孤獨之神用亞當的臉微笑道：“因為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