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幾場刮著狂風的暴雨, 夏天好像也被雨滴砸進了泥土裡,催熟作物,留下初秋的涼風。
稻穗青黃相接, 掛上沉甸甸的果實, 風一吹就搖搖晃晃,遠遠望去像被推開的一層層波浪。種在西瓜地的棉花也陸陸續續開始吐絮,還有大豆、玉米……江渡村的村民們忙著最後的田間管理, 家裡有在外頭學工的孩子也提前打了招呼, 大家夥各個鉚足了勁兒,就等秋收大忙一場。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涼,謝芸錦這兩天有些感冒, 暈暈乎乎的, 鼻子也不通氣, 隻能時刻微張著嘴呼吸,鼻頭被擦紅,整個人蔫搭搭的沒有精神。
“你自己也是個懂藥理的,咋喝個藥還磨磨唧唧,難怪幾天了都不見好!”
陳廣福幫她熬了幾副驅寒的藥,謝芸錦嫌苦,總是喝一口吃一口糖,磨蹭到最後藥湯都涼了。
請了假沒上工, 謝芸錦坐在床上,身上搭著一床薄被, 神色懨懨, 水靈靈的桃花眼仿佛蒙了層霧氣。
她是心情不好,連帶著身體也虛弱起來。
路昉出任務已經快兩個月,過幾天就是中秋, 眼見著她是要一個人回去了。
倒也不是埋怨,隻是心中牽掛。畢竟上次他回來可是帶了那麼嚴重的傷。
那次在軍營宿舍裡,她看見他身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其中胸口的一處最刺眼,幾乎要貼近心臟。
謝芸錦現在都能記得自己最初聽路昉談起時心裡有多後怕,一想起心就揪起來。
默默歎了口氣,謝芸錦覺得鼻頭有些癢,連忙拿帕子捂住。
“芸錦你還沒好啊?”女知青正在用毛巾絞乾頭發,聽見動靜轉身問。
謝芸錦沒工夫回答,又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唉,你還是聽陳大夫的話好好喝藥吧。”
顯然她嗜甜不愛吃藥的習慣大家夥都已經知道了。
柳荷剛好端了藥進來,遞給謝芸錦,柔聲道:“不燙了,快喝吧。”
謝芸錦委屈地努了努嘴,先試探地嘬了一口,立刻被苦的小臉發皺,看得一旁的女知青著急。
“一口悶了就行!”
謝芸錦也被感冒折磨得難受,緊抿著唇提了口氣,然後閉上眼咕嘟咕嘟地喝了。
“唔——”結果喝了半碗實在受不住,連忙停下來往嘴裡塞了顆奶糖,如此兩次,才終於把藥湯喝乾淨。
連女知青都鬆了口氣,笑道:“芸錦這樣,跟我家妹妹小時候似的,非得用糖吊著她才肯喝藥。”
“所以後來我娘都帶她上醫院打針咧,隻是打針更完蛋,還不如吃藥呢!”
謝芸錦把空碗遞給柳荷,哼唧道:“我才不是小孩兒!”
女知青笑起來,趕忙換了個話題,為了逗她還特意撩了撩自己的頭發,把整張臉都露出來:“芸錦你看,我最近是不是變白了?彆說,你那個美白膏可真有效!”
謝芸錦撩起眼皮看過去,桃花眼覷著打量了她一番,然後才傲嬌地哼了一聲,帶著點鼻音:“也不看看是誰做的!”
上個月買了黃岑,她特意幫柳荷做了一小瓶藥劑,上工之前抹在皮膚上,比用吳茱萸的方子濕敷來得方便。
隻是藥劑是有顏色的,柳荷每回抹了之後都得了黃疸似的,被村裡人笑了好久。
但當她用水洗乾淨藥劑,底下露出的皮膚一天比一天白,眾人才覺得驚訝又驚奇,紛紛來找謝芸錦討要。
謝芸錦才不伺候,看著那些人又是後悔,又是覺得她小氣,指不定在後頭說她什麼閒話呢。
哼,給了也不見得她們能少說幾句!
這種情況下,得了一小罐美白膏的女知青就分外得意了。她按照謝芸錦的說法每天仔仔細細地抹臉,雖然效果比不上有多重幫助的柳荷,但也很明顯地白了一點。
女知青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也想親近謝芸錦,一時多說了幾句:“方桂香你還記得吧?被你拒絕了之後沒少說你在藥房不務正業。前些天她從縣城供銷社裡買了什麼潤顏霜,說是能美白細膚,還說不知道比咱這美白膏好了多少倍!”
方桂香是村支書家的閨女,和謝芸錦差不多大,長得也周正耐看,正是愛美的年紀。
謝芸錦和她不熟,自然也把她劃在拒絕的名單之內,方桂香許是拉不下臉,回頭就和她當村支書的爹告狀,說謝知青不務正業。
可藥房是陳廣福說了算呢,她這一兩句能頂什麼用?謝芸錦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
不過潤顏霜這個名字聽著倒有些稀奇。
這年頭的人不太講究護膚,供銷社裡賣的大多是雪花膏蛤蜊油什麼的,價格不算太貴,普通人省點也能買上一罐用好久。
大城市的百貨大樓種類倒是多,除了國內的潤膚脂護膚脂之外,還有少數進口的牌子。
謝芸錦也是用過不少好貨的人,尤其謝嚴疼她,去外地出差的時候都會捎上一些,可以說隻要國內賣的,她幾乎都用過。
這個潤顏霜是什麼新牌子麼?
聽見她問,女知青也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咧。說是供銷社賣的,可每回去都沒見著,營業員說這貨少,緊俏著呢!”
謝芸錦托著臉,秀氣地打了個哈欠:“是麼,有機會我也去看看。”
柳荷洗完碗回來,笑著提醒她:“你還沒收拾行李呢,明兒要趕路可彆睡太遲!”
車票買的是明天中午,知青當中隻謝芸錦一人中秋回家,要趕早搭拖拉機去車站。
想到路昉沒回來,她要一個人回去,心情又難過起來,沒精打采地一頭栽進被子裡,悶悶地說了句:“知道啦。”
……
周團長這幾天的心情都不錯。這次任務完成得出奇順利,因為敵人內訌自顧不暇,他們在附近埋伏了許久,終於找到個突擊點,尋找時機將人一網打儘。
後麵的一個月便是在那邊做清掃工作,大部隊前兩天回營修整,安頓好犧牲受傷的戰士,周團長才敢鬆一口氣。
接下來便是考慮慰問和表彰升職的事了,周團長一一看過去,視線停在路昉的名字上。
路昉是從京市調來的,按理說這次任務之後應該調回京市。可要是回京市,上次任務的軍功多半會被避而不談,最多隻能得到些榮譽和表彰,但留在這兒的話,可以升上營長。
周團長摸了摸下巴,正思考著,就聽門口一陣敲門聲,似乎有點急促。
哪個毛頭小子?周團長冷著聲音道:“進來。”
沒成想,進來的是他分外看重的路昉。
周團長板著臉:“做什麼?”
“團長,我是來交結婚報告的!”路昉雙手遞上自己早就打好的報告。
這事出任務前他就提過,周團長記得,卻還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倒是急!怎麼,現在怕媳婦兒跑了?”
他接過報告,一摸,拎出另一張紙:“這是什麼?”
路昉清了清嗓子,道:“是我的請假申請!”
因為要回京市,所以用的是他的探親假。
“要回去討好老丈人?”周團長笑了幾聲,搖搖頭,然後批了假條給他。
路昉接過來,不等對方再調侃就行禮走了,惹得周團長好一陣稀奇,完了又開始琢磨。
嘖,要回京市,這人該不會留不下來吧?
……
一路顛簸之後,謝芸錦終於到了車站。因為趕了個早,離發車還有半個多小時。
她的感冒還沒好全,坐了許久的拖拉機更是暈乎,於是想找個地方坐下來緩緩。
車站裡都是等車的鄉親,也有幾個在這兒過夜的流浪漢。謝芸錦生得漂亮,穿著一身素淨的衣裳,更顯相貌精致明豔,嫋嫋婷婷地往那兒一站,都像是在拍畫報的女明星。
有人上前搭話:“姑娘,去哪兒啊?”
謝芸錦頭疼著呢,不耐煩地道:“不關你事!”
雖是怒斥,但因為生了病,聲音帶著點虛弱和嬌氣,勾到人的心尖處。
那人大著膽子湊過來,故作關心道:“看你有點不舒服啊,要不我幫你提行李吧?”
謝芸錦沒帶什麼東西,隻有一些車上用的洗漱用品和備用衣服,裝了一個小包裹,很輕便。
聞言,她秀眉擰起,再開口時就提高了音量:“你誰啊!我不認識你!離我遠點兒!”
車站裡的人不少,聽她這麼一喊,本來以為倆人認識的鄉親們立刻出聲:“姑娘咋啦?”
“這小子對你做啥咧?”
“是不是耍流氓?叔幫你把人送到派出所去!”
那人也不是什麼二流子,隻是一時起了色心,被眾人這麼一圍端不住麵子,立刻就灰溜溜地走開了。
“姑娘身子不舒服吧?來,坐嬸子這兒,發車還要一會兒呢!”
生病的時候情緒本就敏感,更不要說又遇到不安好心的人。謝芸錦又難受又委屈,此時有人關心,眼底登時就浮上層水光。
為什麼路昉不回來!
“芸錦!”
謝芸錦耷拉著眉眼坐在長椅上,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皮,神情怔住。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起身跑了過去。她撲到男人懷裡,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立刻落了下來:“嗚——你怎麼才來!”
去京市的車就那麼幾趟,路上得花二十多個小時,路昉估摸著時間,沒有去江渡村,而是直接來了車站。
幸好,賭對了。
他抱緊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姑娘,難得顯出些無措,溫聲哄道:“怎麼了?對不住,前兩天部隊要修整我走不開。”
其實謝芸錦隻是在發泄情緒,這麼長時間擔驚受怕的心終於落回了實處,情緒一時收不住,埋在男人懷裡小動物似的嗚咽。
剛才讓位置的嬸子見狀和善地說道:“你是這姑娘的哥哥吧?剛才有個男的想拍花子呢,她估計是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