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1 / 2)

梁導的語氣充滿悵惘,臉上卻帶有笑意。

韓訓不敢多問,剛見麵就挑起老導演的傷心事,可不算什麼親切的行為。

梁慶學在廚房裡端了個小板凳,坐著擇菜。

韓訓想了想,直接走進廚房洗了洗手,準備幫忙。

塑料袋裡裝的土豆,已經是菜販削過皮的了,韓訓拿起兩個,問道:“梁老師,菜刀呢?”

梁慶學好久沒被人稱為梁導或者梁老師了,沒想到這個小年輕一來就叫了個遍,給他重溫了過去的輝煌時光。

梁慶學站起來,把手上的豌豆尖遞給韓訓,順便把土豆換了回來。

他說:“我家刀快,我來切。你就幫我擇菜吧。”

現在的年輕人細皮嫩肉,皮膚這麼蒼白,梁慶學害怕韓訓切到手。

廚房裡響起哆哆哆的聲音,梁慶學邊切土豆邊說:“待會在我這兒吃飯吧,早上燉好雞了,待會炒兩個素菜對付一下。……誒,你叫什麼來著?”

“韓訓。”

“哦,韓訓。”梁慶學把切好的土豆絲一抹,“你說你有個校園劇本,跟我講講寫的什麼內容吧。我幫你參謀參謀。”

韓訓低著頭掐豌豆尖,和長輩閒聊似的說道:“主要是寫的一群高中學生,在奧數競賽裡揮灑汗水的故事。”

“奧數?”梁慶學困惑的說,“我記得好像以前奧數挺熱的,七八歲都往奧數培訓班送,說是開發智力,增強小孩兒對數學的興趣。你這個立意取材不錯,但是吧……校園題材不吃香了,老的少的都喜歡看演員談戀愛。”

他聲音笑著,調侃一般說道:“以前小孩子讀書談什麼戀愛啊,要是電視劇裡敢教學生不務正業,報紙都要寫文出來批判的。現在時代變了,電視劇裡學生談戀愛,老師談戀愛,家長也談戀愛,成主流咯。你寫的學生們,談戀愛嗎?”

韓訓有些汗顏。

在戀愛主流的劇情裡,好像他是與梁慶學一個年代的老古董,見不得電視劇、電影裡動不動強行拐進戀愛路線,莫名其妙生離死彆。

如果不是徐思淼點名要了一部《我不想上班》,韓訓的劇本裡,估計至今,他都和戀愛絕緣。

他回答道:“不談。因為我覺得高中生主要生活還是刷題寫作業,戀愛隻能算青春懵懂期的一種經曆,我不寫,多得是人愛寫。所以我就想寫寫冷僻的,主角們的主要任務是代表學校參加省級競賽,最後代表中國去國外參加世界競賽,為國爭光。”

“為國爭光……”梁慶學沉默半晌,歎息一聲,“立意不錯,適合播給學生看,可惜啊,這種劇本不好賣。圈裡買劇本大多數想捧新人,十九、二十來歲的明星等著在電視上露臉,老板們點名都要談戀愛的劇本,這個暢銷。換十幾年前的環境,你寫為國爭光的高中生,華影肯定投拍,我那個《校園生活喜劇》就是響應號召,學生娃子要有學生娃子能看的電視劇,這才拍出來。韓訓啊,你劇本要賣,就得迎合市場,不賣就有得熬了。”

韓訓一片一片掐掉豌豆尖的老杆,說道:“梁老師您放心,我劇本找到投資方了,不用迎合市場,也不用熬。”

“啊?”

梁慶學還以為韓訓是走投無路的小年輕,找他幫忙牽橋搭線呢。

雖然他離開圈子這麼多年,還是有幾個老熟人肯買他的麵子。

梁慶學稍稍搭把手,幫了不少找不到門路的編劇、龍套的忙。

他見韓訓這麼年輕,不像是在影視圈混得風生水起的樣子。

一身樸素的T恤牛仔褲,還坐在他的小破板凳上幫忙擇菜,看起來像極了懷才不遇四處求援的新人編劇。

再說了,有本事的人,會來找他?

結果,韓訓劇本賣出去了,投資都拉好了。

梁慶學握著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愣眼看韓訓,問道:“劇本都賣了,那你找我乾什麼?”

“我們缺導演啊。”韓訓坐在小板凳上仰頭看他,“我這不是三顧茅廬嗎?”

三顧茅廬的韓訓沒在門外吃閉門羹,而是吃起了梁慶學親自秘製老雞湯。

獨居中年人的做飯手藝,簡直比徐思淼好一萬倍,老雞湯、土豆肉絲和炒白菜,三道菜葷素搭配,對兩人來說有些過於豐盛。

梁慶學沒事做,就喜歡在家裡研究怎麼把菜做好做香,還講究營養均衡。

哪怕是一道白菜,他都會做糖醋的、青椒的、乾豆瓣的好幾種樣式,還一臉驕傲的自我吹噓道:門口小飯館請他去當大廚,他都懶得去。

韓訓吃著飯,聽梁慶學說自己這幾年辭職在家的炒菜經曆。

這位將炒菜手藝練得爐火純青的導演,似乎一點兒也不懷念片場,也沒有重新出山的打算。

聊完廚藝,他終於聊起了曾經的老本行,“我當導演是不行了,設備更新換代太快,你叫我拍戲,我連那些設備上的按鈕是乾嘛的都不知道。小韓,既然你劇本賣出去了,就好好跟劇組溝通溝通,有錢還不好找導演嗎?你們發份啟示出去,沒活兒乾的導演,排著隊上門。你可彆看有些導演年輕就懷疑他們的本事,江山代有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肯定比我好多啦。”

那首詩梁慶學念得悠悠,語氣自嘲,頗有一種看破紅塵的灑脫感。

然而,韓訓卻說:“可是,十幾年了,隻有一部《校園生活喜劇》。”

他可能是終結話題小能手。

擺出《校園生活喜劇》的名號來,梁慶學連自嘲都沒法繼續灑脫下去。

他渾濁滄桑的雙眼愣愣的盯著韓訓,最終沉默的捧起碗,安靜吃飯。

韓訓見狀,也隻能安安靜靜的蹭飯吃。

梁慶學這副閉口不談的模樣,非常像受到過刺激。

《校園生活喜劇》如此成功,他不覺得梁慶學是主動退出導演界的。

向來看破紅塵的隱士,都有不得誌的苦衷,他們借詩文抒發鬱鬱,而梁慶學大概是繼承了中華民族光榮傳統,將這份惆悵給予在了美食之上。

韓訓不敢繼續追問,免得梁慶學怒火中燒,攆他出門。

彆看梁慶學說話總是帶笑,韓訓可是看過當年的采訪的——梁導脾氣爆,演員最怕他,能止小兒啼的那種。

導演作品大多能夠體現出導演性格,比如王才季的好脾氣,在校園戀愛劇裡表露無疑,又比如梁慶學的嚴格要求,在《校園生活喜劇》班主任身上完美重現。

韓訓記得,當年報紙上的采訪,筆者問導演,那個總是暴躁的對著學生們怒喊的班主任,到底有沒有原型。

梁慶學說,原型就是他自己,天天在片場衝著學生們喊這不對那不對,把孩子們嚇得夠嗆,然後還殘忍的把他們嚇傻的片段叫編劇寫成劇本,拍出來供大家鑒賞。

像班主任一樣動不動就憤怒的教師,現在已經絕跡了,可《校園生活喜劇》仍舊是韓訓這一代人的青春回憶。

吃完飯,韓訓幫忙收拾碗筷,閒聊般問道:“梁老師,您後來去導紀錄片了?”

“嗯,紀錄片,我們重走了絲綢之路,拍了沿途的人文風景,那部片子拍攝還挺順利的,就是太苦了,一劇組的人,帶上家夥跟自駕遊似的,有時候一兩天都看不見人。”梁慶學說起這個挺高興,“還好車上泡麵礦泉水帶得足,荒郊野嶺都能點個火煮泡麵。這種東西,在家也吃,在外麵也吃,現在看著都反胃。從那時候起,我就想啊,等我退休了,天天在家裡研究做飯,再也不吃泡麵了。”

韓訓沒看過梁慶學拍的紀錄片,重走絲綢之路的紀錄片有很多部,都沒什麼名氣。

紀錄片受眾窄,和電視劇、電影的導演受追捧的程度截然不同。

韓訓思考許久,仍是問道:“您為什麼……不繼續拍電視劇,而是去拍紀錄片呢?”

“這是任務啊,小同誌。”梁慶學將鍋裡倒滿熱水,邊洗碗邊說,“在單位乾活,當然是批什麼拍什麼,上麵調我去拍紀錄片,這就是工作任務,必須完成。後來我拍完紀錄片回來,又遞了幾個申請,但是都沒過。要麼劇本不行,要麼成本太高,好幾個劇本初審同意了,又要求改內容,可一直改一直不批,時間就這麼過去咯。仔細算算,我快八年沒見過新款攝像機什麼樣了。”

梁慶學聊起以前的事情,韓訓心裡隻覺得難過。

人生短暫,一個人又有多少個八年,他無法想象梁慶學這樣拍出經典校園電視劇的導演,會整整八年時間,見不到新款攝像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