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川番外(1 / 2)

顧雲川從很小的時候就清楚自己未來將要走什麼樣的一條路。他出身在一個人人羨慕的家庭,父母是外交官,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不僅對外,對著家人也是如此,顧雲川很少見到他們爭吵的樣子,就算是遇到分歧,也多是冷處理。他們都曾出國留學,接觸的理念新穎,至少超前一代就懂得“不要給孩子留下童年陰影”這樣的道理,所以顧雲川記憶中,家中氛圍算不上熱鬨,但卻足夠的平和與理性。

隻有一次是例外。

大概是在顧雲川六歲。鄰居家孩子還跟著老師學《小王子》的時候,顧雲川已經跟著本科英語係出身的母親開始讀原版《Gohthewind》,他的母親是個溫柔的女人,算不上漂亮,但出身於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家庭,身上天然有種恬淡氣質。那是一個午後,顧雲川午覺醒來,母親和負責看顧他的阿姨都不在身邊,他隱約聽到樓下傳來聲音,照著阿姨教導的方式穿戴整齊,推開門,沿著於他而言過分陡峭的台階走下一樓,尚在拐角處,他就看到站在大門口的小姑娘。顧雲川上的是私立幼兒園,會給兒女打扮的父母比比皆是,但他頭一次見到這麼好瞧的女孩,五官精致得像個洋娃娃。女孩安靜地站在門邊,像是被人遺忘了,但她卻不聲不響,沒有發出一點噪音妄圖引人注目。

顧雲川看著她,小女孩注意到,回望一眼,就略顯冷漠地藏身在門後麵。

顧雲川第一次知道冷漠這個詞的含義,是從這天開始的。

他下了一樓,終於聽清客廳的響聲是爭吵,不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高亢激動,處處透著不合乎顧雲川習慣的癲狂。他有點被嚇到了,聽到其間傳來母親的哭聲,既想下去看,又不敢。他站在樓梯上等了很久,母親哭著從客廳出來,看到顧雲川在,她幾乎下意識地抹掉臉上的淚,換上儘可能平靜的聲音,對他說讓他回去。

顧雲川想伸手安慰她,母親高聲訓斥他,問他為什麼不聽話。顧雲川強忍著淚上樓回到房間,他所熟知的世界好像一夕之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沒有任何原因,顧雲川有種強烈的感覺,這一切都和門口那個漂亮一如洋娃娃的小女孩脫不了乾係。

等到了那天下午稍晚些,女人和小女孩都被姍姍來遲的家人接走了。其後幾天,從阿姨的叨叨絮語中,顧雲川模糊地總結出一種真相,儘管他還並不清楚其中究竟意味著什麼。

小女孩是他的“妹妹”。

但他的媽媽不是她的媽媽。

顧雲川長大後才知曉,當年父親在國外留學時有個女朋友,女朋友家有權有勢,不是普通人家。為了能夠談戀愛,雙方都瞞著各自家裡。可是女朋友的父母太強勢了,動用了種種手段,折騰了兩三年,終於成功將她勸回國,不久就嫁了一位政界新秀。顧雲川父親在這兩三年反反複複的折磨中身心俱疲,女朋友走後沒多久,他也投槍繳械,接受家裡的安排,娶了顧雲川的媽媽,婚後不到一年,他們就有了顧雲川,兩個人雖然不是自由戀愛結合的,但在這樣細水流長相處的過程中也逐漸培養出感情,日子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是哲學書上講,“中間人的幸福”。

他,她,他們,全部都是這樣。不好也不壞。合格的中產家庭。

直到已經住了院的陳芝平多方打聽之下,找到了這個家,帶著一個和顧雲川父親有著同樣胎記的小女孩上門,打破了許多人努力維持的平靜生活。

女孩叫舒詩瑤。

在那個破碎的午後不久,顧雲川父親就帶著她又回了一次家,並把她介紹給了妻兒。顧雲川還記得爸爸當時說“她是你的……妹妹,你以後要好好照顧她”。

在說“妹妹”時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舒詩瑤真實年紀要比顧雲川大整整一歲半,事實上在陳芝平結婚前就生下了她,所謂的八個月,是謊言之中的謊言,瞞不過去的下下策。

母親似乎和父親商量好了,她從那天的絕望與怨憤中完全抽身而出,剩下的隻有吞噬一切後的平靜。她平靜地接受了稍微親近一些就靦腆羞澀的父親有過這樣一段轟轟烈烈的情史,平靜地接受了這個遺落在外的私生子,平靜地接受了以後的生活主動要與她們分不開的事實。她平靜地接受了全部。

顧雲川上小學二年級,轉到了舒詩瑤的學校,顧父顧母也協調工作搬去了C市定居,舒詩瑤住在那裡,那裡還有她名義上的父親。兩家人因為這個秘密而開始密切交往,誰也不清楚裡麵究竟藏著怎樣的關係,隻知道他們關係很好,舒詩瑤和顧雲川也成為了人人豔羨的“青梅竹馬”。

父親總說“你要照顧好她”。

顧雲川的父親和母親一樣,是一個帶著點書生氣的人,顯而易見,他與舒先生那樣精明市儈的政商人物截然不同。舒先生能為了家族的利益甘願戴一頂人人皆知的綠帽子結婚,顧父卻做不到明知自己犯下這樣一個巨大錯在而心安理得地繼續生活。他對早熟的舒詩瑤心懷抱歉,對瘋了的陳芝平心懷抱歉,對被迫接受這些的顧母心懷抱歉。

或許是在這種擺脫不掉的愧疚感的壓迫下,他頻繁地外調工作,經常一整年不怎麼在家。他將屬於自己的責任推給了顧雲川,他說舒詩瑤是他一生的錯誤,雲川要好好保護妹妹,不要再讓她重蹈覆轍,成為和陳阿姨一樣的人。

顧雲川記住了。

所以顧雲川常常在想,他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清楚,自己未來將要走什麼樣的一條路。

*

舒詩瑤,他的“妹妹”,顧雲川形容不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第一次見麵,顧雲川覺得她很冷漠,熟悉之後才發現她不光有這樣的一麵,她有很多很多麵,怪誕詭譎,像是為了適應生存而被迫攜帶著無數的麵具。

如果真的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她,顧雲川覺得是可憐。

舒詩瑤曾經說,她覺得哪裡也不是她的家。舒先生對她很好,比親女兒還好,吃穿用度一切都提供給她最好的,絕對不允許有一絲一毫委屈到她。但也儘到於此。她媽媽常年住院,舒先生幾乎不回來。而在顧家,顧父為了避嫌也常年不在,顧母對她的禮貌疏離溢於言表,就算有顧雲川在,也不能帶給她歸屬感。

所以在舒詩瑤得知舒先生在外另有一個家時,以某種略顯詭異的思路方式,她開始恨起了那邊人。她覺得是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搶走了她的父親,她為數不多的關愛。顧雲川小時候做過的最叛經離道的一件事,就是答應了舒詩瑤,偷偷從校車上溜下去,一直從城東跑到城西,找到了“另一個家”的所在地。

那個時候因為陳芝平無休止的騷.擾,葉湘早就和葉司予分開住,他們躲在高檔小區的鐵門外,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等到預想中“和睦幸福的一家三口”,反而等到一場大雨。後來還是顧母找到他們,將他們帶了回來。舒詩瑤生了一場大病。

上小學時,舒詩瑤得知了那個女人的兒子和他們一個學校。就連顧雲川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究竟是誰的,但她終究還是知道了。舒詩瑤把自己不如意生活全部的恨都施加給了對方,她把自己扮作一個可憐的受害者,處處費儘心思排擠他。小孩子們懂什麼,一邊是眾星捧月光鮮亮麗的小公主,一邊是家世不明還患有口吃的小男孩,誰都知道該選擇哪一個。恃強淩弱是人的本性。

隻有顧雲川能看到這背後積藏著的黑暗。他那時年紀小,憑著本能頭一次對這個外表可愛的“妹妹”產生了恐懼的情緒。他想要保護那個小男孩,但又不想傷害到舒詩瑤,能做的事少之又少。終於在小學畢業後,對方離開了他們的生活。

小男孩消失之後,舒詩瑤的恨無處寄托,她開始頻繁地談戀愛,仿佛用一個惡習代替另一個惡習。

舒詩瑤是有絕對資本成為男生角逐的對象。她擁有美麗的外表,和沒有發病前的陳芝平如出一轍,腦子好,不用功也名列前茅。再加上生活在他們這種環境不費吹灰之力就習得的種種技能。比如標準的英語發音,小提琴,滑雪。舒詩瑤談戀愛基本不挑對象,長得帥的長得醜的,家裡有錢的家裡沒錢的,成績好的成績差的。這樣的隨心所欲隻帶來一個後果,她既可能因為一瞬間的心動喜歡上對方,也可能因為一瞬間的厭倦而厭棄對方。

顧雲川記憶最深刻的是初三時有一次,舒詩瑤身體不算好,就算是夏天她的手也始終是冷的。同桌的男生知道她有這個毛病,有次上自習,見她手縮在袖子裡,就鼓足勇氣握住了她的手。舒詩瑤因為這一舉動喜歡上了他,不久就答應和他交往,甚至把他帶到幾個玩得好的朋友麵前介紹給他們。那個男生家境不怎麼好,父親失業在家,全靠著母親的收入維持家用,他成績也糟糕,整天跟著外邊社會上的不良青年瞎混,打算一畢業就去部隊參軍。任憑誰都看得出兩個人無論外表還是內在都完全不契合,但他們越是反對,舒詩瑤就越是固執己見。那段時間顧雲川做夢都害怕舒詩瑤一言不合就跟著對方私奔離去。就這樣過了兩三個月,臨近中考前兩人分了手,舒詩瑤講起分手的原因時語氣平靜,隻說是不喜歡了。後來顧雲川才知道,那個混蛋把舒詩瑤騙上床,然後到處和人吹噓。舒詩瑤鬱鬱寡歡了好一陣,連帶著中考也發揮失常。

顧雲川為此感受到了和父親當年一樣的心情。他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到父親當年叮囑的事,是他沒有照顧好妹妹。

他們的生命從此,更加牢固地綁在了一起。

*

另一邊顧母自從對丈夫徹底絕望後,全身心都投入在工作和培養兒子上。顧雲川幾乎不負眾望地成為了所有人都渴望擁有的那種孩子,樣樣優秀,門門拔尖,無論什麼事情他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最好,甚至不用付出更多精力。繼/父親將自己的願望傳達給他後,母親也開始這樣做,她為他報各種班,出謀劃策,訓練他為人處世,要求他積極參與各種活動,一路成為班長,大隊長,學生會會長,好為將來鋪路。

顧雲川早就習慣於去滿足身邊人的願望請求,父親的,母親的,妹妹的。他不喜歡拒絕,所做的每一件事背後多多少少都有著他人的期許存在。在家裡這樣,在學校也一樣。他勝任班長,得心應手地處理著每一件事,在他漫長的學生乾部生涯中,從沒有人質疑,也從來沒有人抱怨,仿佛他天生就是適合領導大家的人。

溫和,優秀,有責任感,平易近人。

顧雲川對這樣的生活當然也會有感到疲倦的時候,尤其是他發現怎麼努力也解決不完他人的期待與請求。但這樣的疲倦隻存在於少數時刻,少到他幾乎很難感覺到。

直到高中。

一開始,一切都和過去一樣,他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考入附中,以學生代表的身份發言,參加辯論會,競選學生會主席,國旗下演講,數學競賽,物理競賽……

yesterdayoncemore.

現在和過去沒有任何區彆。未來也不會有。

但冥冥之中,變數已經存在了。

顧雲川覺得自己同桌有點奇怪。

從第一次見麵就這麼覺得了。

他同桌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生,叫遲昭。她可以說是一個和他完全相反的人。孤僻,喜歡獨來獨往,討厭集體活動,不存在集體榮譽感,最擅長的事是拒絕,渾身上下仿佛鍍著一層堅硬冷漠的殼,處處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剛開學的時候摸底考,他第一她第二,這在顧雲川看來是在理所應當的事,但身邊的女生似乎不這麼認為。她不光和他不一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好學生們在積年累月的競爭中都學到了一種圓滑的本領,事情不會說得太滿,就算考得不錯也要露出悲痛的表情說自己考砸了。其中的心理是,假如真的沒發揮好,不至於讓自己顯得太可悲。

遲昭沒有這樣的虛偽。

她從與他同桌的第一天起就毫不避諱地流露出想要超過他的野心。那種毫不掩飾的氣質,令她看起來生機勃勃。她不介意被人看到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學習的樣子,也不介意翹掉大中小各種類型的校園活動,更不介意周遭人對她的或好或壞的評價。起初顧雲川是抱著觀察一種與他截然相反的奇異物種的心思去暗暗觀察她,後來這種觀察就逐漸變了味,他熟悉她每個舉動每個小細節,熟悉她心情好與心情糟糕時微小的差異,熟悉她寫題愛單手撐著臉,熟悉她每天早晨都會戴著耳機聽VOA的聽力訓練。

顧雲川不知道這種熟悉算不算是喜歡,但一定是一種特殊的感情。

第一學年結束,遲昭終於得償所願,分數超過了他。他和她說“恭喜你”,內心沒有絲毫的負麵情緒,隻有坦然地祝福。

努力就有回報。

幾乎是天下最最誠摯的祝福。

之後的兩年,遲昭再沒給機會讓顧雲川超過他。

顧雲川知道,假如他能做到和她一樣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學習上,誰輸誰贏還不一定,但問題是他做不到那樣。顧雲川不認為屏蔽一切生活中隻剩下學習的人是可悲的,他甚至認為那是一種能力,是他學不會的能力。遲昭做得到,因為她可以放棄掉外界所有的評價與期望。她隻看得到自己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