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詩瑤番外(1 / 2)

我們當然不是戀人。

我們是比戀人更要深刻,更無法替代的存在。

*

舒詩瑤很早就覺得自己不是個正常人。

早在她能夠記事的時候,家裡就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媽媽像一個怪物,動輒就歇斯底裡,將所有東西砸得稀碎。開始舒詩瑤還會嚇得躲進衣櫃裡,後來麻木了,靜靜躲在一邊看著。

舒詩瑤不喜歡媽媽。

雖然在媽媽清醒的時候,也會溫柔地抱著她給她梳辮子講故事,但那樣的時刻太少,少到舒詩瑤已經記不清上一次這樣是什麼時候。舒詩瑤更喜歡爸爸。爸爸對她非常好,無論什麼要求都會儘量答應她。可惜他不常在家,可每一次他在,舒詩瑤都會感到安心。

舒詩瑤還討厭新來的阿姨。

因為媽媽時常發病,為了給她灌藥,來家照顧的阿姨都生得五大三粗,說話也粗聲粗氣。她們對舒詩瑤挺好,或許是出於同情可憐,但舒詩瑤不喜歡她們,覺得她們長得醜,力氣還大,打掃衛生總是磕磕絆絆,好幾次不小心弄壞她的瓷娃娃。

舒詩瑤是從她們的閒聊間得知爸爸在外麵還有一個家這件事。

她很難過,但就算是難過到幾點她也不會學同齡孩子又哭又鬨地撒潑,那樣的行為不僅不優雅,還像極了她媽媽。不過她很快找到了發泄情緒的方法——晚上不蓋被子,故意摔倒弄傷自己。小孩子身體弱,沒幾天她就感冒發燒。阿姨們找了大夫來看,大夫開了藥,舒詩瑤躺在床榻上,長發披在肩頭,因為發燒臉頰紅潤。她乖乖地說自己會好好吃藥。

阿姨們放心她,看她吃藥不如看她媽媽吃藥那麼嚴。舒詩瑤把藥片藏在舌頭下,一張嘴示意咽下去了,阿姨們一走,她再偷偷吐出來。

不吃藥,久病不好,得了肺炎。

舒詩瑤真高興啊,生病真是一件好事情,阿姨們為了不打擾她恢複不肯讓媽媽接近她,爸爸也留在家裡照顧她。甜頭吃了一次就想有第二次。每當病好起來,沒過幾天又重蹈覆轍。次數一多,阿姨們起了疑心,小聲議論說是不是這個家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女主人得了瘋病,男主人總待不久,小主人則難以痊愈。

舒詩瑤有幾次撞見她們這樣說,暗地裡發笑,像是惡作劇得逞。可爸爸不是那麼好騙的。他留下來陪她,沒多久就發現她不喝藥和故意生病的事。他頭一次生了氣,想打她又不忍心下手。舒詩瑤哭了,害怕失去爸爸,抽抽搭搭,保證自己再也不會這樣做。哭著哭著她就睡著了。

夢裡什麼都沒有。沒有爸爸,沒有媽媽,也沒有這一群嘰嘰喳喳喜歡聊天的阿姨。

這是舒詩瑤六歲前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

*

剛過完七歲生日沒多久,一天早晨,媽媽起得很早,那是她少有正常的時候,她替舒詩瑤梳了辮子,兩個羊角辮,紮著蝴蝶結。舒詩瑤坐在椅子上,覺得那兩個蝴蝶結真醜,但她看著鏡子裡媽媽臉上久違的笑容,沒敢這麼說。

她很少會這麼高興。

高興起來的媽媽終於有了些相冊中舊照片的樣子。她將自己清理得很乾淨,頭發挽起,換了得體的套裙,像個“正常人”。她給舒詩瑤也換了裙子,白色裙子上有紅色波點。她領著舒詩瑤下樓,阿姨們要跟她們一起出門,她笑著說不用,想要自己帶著瑤瑤逛一逛。她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犯過病,行為舉止越來越脫離過去的瘋癲,誰也不知道原因,但醫生說是好兆頭,可以多給她一些空間去回歸到日常生活。所以阿姨們不敢阻攔,由著她們離開。

她報了地點給司機。到了地方,她帶著舒詩瑤下車,司機因為停車晚了一步,再下去找她們,已經沒了人影。

她帶著她逃走了。

起初舒詩瑤隻是略微忐忑,不知道她想乾什麼,後來被她帶進售票處買了火車票,舒詩瑤才發覺她是要離開。舒詩瑤不想走,哭起來,她打了她一巴掌,臉上早已沒了上午那種沉浸在美夢之中的笑容,隻有咬牙切齒的,冷冰冰的恨意。

“你想回去?你竟然想回去?”或許是太過生氣的緣故,她的臉微微抽搐,“那裡不是你的家,他不是你的爸爸,我帶你去找你真正的爸爸。找到他,我們就能幸福了。”

舒詩瑤懵了,聽不懂她的話。那是舒詩瑤第一次坐火車,沒留下好印象,隻覺得胃裡翻天倒海地攪著,聞到泡麵的味道更想吐了。媽媽沒有功夫管她,她手托著臉注視著窗外,臉上又恢複了早晨歲月靜好的溫柔笑容。舒詩瑤不敢打擾她,就這麼忍著,到站下車的第一秒鐘,她終於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

舒詩瑤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

媽媽表麵的平靜隻維持到房門打開的一瞬間。站在裡麵的阿姨穿著煙灰色的連衣裙,長相不算出眾,氣質卻嫻熟文雅。媽媽見到她就開始發了瘋,一巴掌要打上去,被她尖叫著推開。一切都亂了套。很快形形色色的人衝上來,手忙腳亂將她架起分開。慌亂中沒人再顧得上舒詩瑤,舒詩瑤就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她見到了他。小男孩站在樓梯上,穿戴整齊,滿臉的懵懂無知,和舒詩瑤的麻木冷漠形成鮮明對比。舒詩瑤不知道他是誰,但卻忽然之間充滿了對他的恨意。她也許不是真的恨他,隻是替發生的所有找一個替罪羊。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到這種地方,她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瘋女人是她的媽媽,她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為什麼還能有像他一樣幸福的人。

她好恨。

*

舅舅很快找來,並帶走了他們。

媽媽又被送去了老地方,舒詩瑤則大病一場待在家裡。等她病好後,舅舅把事情用一種很隱晦的說法告訴了她。太複雜的部分舒詩瑤沒有聽懂,隻迷迷糊糊知道,她多了一個新爸爸。

舒詩瑤不喜歡這個新爸爸。

新爸爸的她爸爸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新爸爸很拘謹,和她在一起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用一些小女孩間流行的玩具討好她。可是舒詩瑤討厭這些玩具。她想去找自己的爸爸,想要留下來,想要獲得某種不會動搖她生活根基的保證。但爸爸不在家,他出差去了國外。舒詩瑤就被新爸爸重新帶回了那個地方。

然後她多了一個“哥哥”。

他叫顧雲川。

*

在過去的事情真相剝絲抽繭逐漸明了的過程中,舒詩瑤多了一個“受害者”的身份。

因為是受害者,新爸爸對她無限地包容退讓;因為是受害者,“哥哥”負擔起照顧她的責任;因為是受害者,氣質賢淑的漂亮阿姨不得不忍受著讓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生活仿佛又重新變得美好起來。她不用再和瘋子一個屋簷下,她有兩個疼愛她的爸爸。最重要的是,她有了哥哥。

他們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本該承擔一樣的命運,但是顧雲川和她一點也不一樣,他輕而易舉就得到了所有來自長輩的疼愛,他生活的環境安穩平和。不應該這樣的。

他怎麼能和她不一樣呢。

舒詩瑤漸漸和顧雲川變得熟悉,礙於上一輩的**,他們不方便對外坦誠布公真正的關係,所有人都當他們是青梅竹馬。家裡住得近,上同一所學校,參加同一個興趣班。舒詩瑤儘責守則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好妹妹”的形象,儘管那之下掩埋著,她也體察不到的幽微恨意。

舒詩瑤知道她和顧雲川才是真正的共同體。

命運共同體。

小學時舒詩瑤無意中得知了那個女人兒子是誰。她仿佛天生就懂得怎麼去傷害一個人,直接跳起來理直氣壯地去指責對方打罵對方是下下策,因為那會把自己也置於不利之地,她小心謹慎地成為受害者。同齡人沒有她在陳芝平手下的那些經曆,單純天真得可怕,他們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凡事非黑即白,隻要葉司予成為不正義的一方,她就自然而然成為了相反的陣營。

舒詩瑤一麵享受著對方驚弓之鳥的可憐姿態,一麵收獲了無數的同情憐憫。在小孩子的世界裡,“她媽媽搶走了我爸爸”,是一句異常管用的咒語。

這場混戰裡唯一的例外是顧雲川。他是知道真相的,卻又隻能站在亂局邊上看著這一切,無能為力。

於是舒詩瑤更開心了。

*

順風順水上了初中,舒詩瑤開始談戀愛。她對於喜歡人這件事本身沒什麼興趣,但她喜歡在這段隻屬於兩個人的關係中儘情扮演另一種人的感覺。甜美的笑容,天真的語態,男孩子們耍帥時崇拜的眼神,還有接受告白時害羞的神色。

可一旦在一起,一切重新又變得無趣。初中生的世界很單純,就算“在一起”,也隻是中午一起去食堂,晚上一起去自習。無趣之後緊接就是厭棄,再之後莫名其妙地疏遠,最後是分手。因為舒詩瑤的隨心所欲,小學時積攢的人緣變了味,青春期的孩子漸漸變得擁有獨立意識,不再是指哪打哪的一杆槍,年級中劃分出兩個陣營,女生們多半討厭她,男生們則多半喜歡她。

舒詩瑤對這些並不怎麼在意。她從談戀愛這件事裡又挖掘出另一個樂趣。她不再直截了當地分手,而是喜歡將自己變成一個受害者,那樣的話會得到更多的關注,“哥哥”也會為自己沒有照顧到她多一份內疚。

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她假裝生病來獲取爸爸的關心。

但時間一久,她的“哥哥”終於隱隱約約產生了不耐煩的情緒。或許是受夠了安慰她,或許是受夠了如出一轍的過程,又或許他終於發覺這隻是一個騙局。

但是沒有關係呢。

察覺到顧雲川的懈怠,舒詩瑤安安分分消停了一段時間。她不再反複無常地談戀愛,而是瞄準了自己的同桌。她當然知道對方喜歡自己,隻需要一些小小的暗示和破綻就能讓對方輕易地上鉤。他們在一起,舒詩瑤又重回自己的老本行,儘心儘責扮演著一個陷入熱戀的小姑娘,有時候逼真到自己也會被騙到。身邊的朋友都為她感到可惜。男生其貌不揚家境一般成績又糟糕,無論放在哪個層麵去對比都隻能得出“不般配”的結論。舒詩瑤也討厭他,討厭他愛隨地吐痰的壞毛病,討厭他總愛在空間上發一些裝逼又矯情的說說。但他越是表現不佳,就越能襯托出舒詩瑤“癡情”。

中考前一個月,舒詩瑤提出了分手。

她什麼都沒說,就這麼平平靜靜一直到中考結束。舒詩瑤如願以償“發揮失常”。她表麵上一如往常,私下裡卻假裝自殺,被顧雲川“恰好碰到”。

顧雲川一再追問,舒詩瑤才將一早準備好的說辭講出來。她看到少年眼中逐漸熄滅的光,還有隨後升起的憤怒、自責、愧疚、難過。

舒詩瑤哭著哭著沒忍住,低頭輕輕笑了一下。

他們是共同體,應該要承受一樣的命運。

不是嗎?

*

上了高中,果然和舒詩瑤想的一樣,顧雲川再也不會想著要“擺脫她”。即便舒詩瑤談戀愛,他也處處留意著,生怕重蹈覆轍。舒詩瑤享受著兄長獨一無二的關注、男生們的欣賞愛慕,女生們的嫉妒不滿,甘之如飴。她和顧雲川不在一個班。她知道一班有個女生叫遲昭,長得很漂亮,但是性格古怪,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即便是運動會也拿著本練習冊兩耳不聞窗外事。有時她抱著書冊從二班門前匆匆走過,總有幾個男生擠在窗戶前看。

顧雲川和她是同桌。

一開始舒詩瑤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同。顧雲川是大眾情人,初中時喜歡他的女生就多得數不勝數,像遲昭這樣條件好的也不是沒有,甚至說比她更加優秀。但顧雲川從來沒上過心,這曾一度導致有人懷疑他喜歡的人是舒詩瑤。

但漸漸的舒詩瑤發覺不對勁了。已然成熟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在無意中提到那個人名字會稍稍露出笑意,他提到她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遲昭又曠了值周”“遲昭又遲到了”“遲昭這次考得不錯”。

舒詩瑤心頭敲響了警鐘。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失去的情緒迅速裹挾她周身。她終於不再隻顧著自己談戀愛,而是多一些時間與顧雲川相處。她故意表現得與顧雲川很親近,尤其在遲昭麵前,但是女生從來不置一言,甚至連多餘的情緒都沒有,這一度讓舒詩瑤覺得很討厭。

更讓舒詩瑤討厭的人來了。

葉司予。

那個小學被她欺負到毫無還手之力的小男孩長大了。舒詩瑤知道中考前她媽去他家鬨過一次,他姥姥氣死了。當時舒詩瑤偷偷去看過他,現在還記得他絕望崩潰的模樣,這難得令她心生出一點點的憐憫來。她以為這就是結局了,他會永遠消失在她的世界中,沒想到時隔一年他竟然出現在附中,主動報考了她所在的學校。

他變化真大。如果不是模樣還在,舒詩瑤簡直認不出他會是小學那個靦腆害羞有些微口吃的男孩子。

舒詩瑤其實從來沒有恨過他,她從頭至尾隻見他當做是打發時間的消遣,誰會對一個比自己弱小的人抱持恨意呢?但現在不一樣了。他變得出乎意料地優秀,性格冷漠不近人情,偏偏正是這樣更讓人想要靠近他。

舒詩瑤還發現,他和遲昭的關係不錯。

兩個她討厭的人擁有共同的特點,孤僻,界限分明,從來不在意外界的評價評斷。

一個不在意外界的人,相當於沒有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