鰥夫(1 / 2)

秋昀雙手枕在腦下,打量著一臉懊悔的丁元。

金色的日光透過樹葉間的空隙,從鏤空的雕花窗欞照進屋子裡,灑落在翠綠竹海屏風上,映襯得竹海如沐浴在陽光中一般,顏色鮮亮,鮮活似真。

丁元在他的注視下倉促地下床,鎮定自若地穿上衣衫,聲音充滿歉意:“耽誤你時辰了,你先起床,我去為你準備洗漱用的水。”

望著丁元離開的背影,秋昀微微眯起眼,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不等他深思,剛出去的丁元又折了回來,手中端著一盆水,身後跟著神色古怪的阿大。

阿大看著丁元端著水進了洗漱間,瞅了瞅還未起身的公子,走到衣櫥,取出要穿的衣衫,轉身道:“公子,你起晚了。”

“是晚了。”秋昀掀開被褥,起身.下床,接過阿大遞來的衣衫,正準備穿上,一道聲音從洗漱間傳來——

“是我的錯,寅時中我來找芫叔說話,說著說著便睡著了。”

丁元從洗漱間走出來,看到阿大伺候他家阿芫更衣,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極其自然地從阿大手中接過腰帶。阿芫今日要進釀酒作坊,衣著不能繁瑣,也要耐臟,所以穿得是黑色裋褐。

他伸手撫平衣衫上的褶皺,俯身為對方係腰帶:“芫叔,等會兒我能跟你一塊進酒坊嗎?”

秋昀正被他這一出弄得有些莫名,聞言低下頭,與他抬起的眼對視片刻,心中的怪異感越發的強烈,便下意識抬手想推開丁元:“你是客人,哪有讓客人伺候主家的道理。”

“話不能這麼說。”

丁元見此蹲下.身子,避開他的動作,邊係腰帶邊抬頭微笑道:“咱們就算不是義父子,但往日情分總還是有的。且,你也說過不怪我,既是如此,不能因為咱們分開五年,關係就生疏了。”

一旁的阿大聽得雲裡霧裡。

他看了看眉頭微皺的公子,又低頭望向眉眼溫柔,唇角含笑的丁元,總覺得這一幕有點像、像……對了,像他曾經的主子被男寵伺候的場景。

但……公子和丁元不是叔侄嗎?

他想不明白,便直言道:“公子,他不是你侄子嗎?怎地又成了你的義子?”

“……”丁元垂下眼皮,極為自然道:“我是芫叔的鄰居,隔壁荒廢的屋子就是我家。”

阿大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日是從隔壁翻牆進來。”現在還一臉含情脈脈地看著公子,原來是想做公子的男寵。

“……阿大。”丁元係好腰帶,捋平皺褶,站起身來,麵帶微笑地看著對方:“我看你身手不錯,不若挑個時間,咱們比試一下?”

“這……”他為難地看向公子,雖說他與公子不是主仆,然他心裡卻認了公子。

這個丁元雖是男子,然京城私下搞斷袖的王公貴族不在少數,他曾經的主子後院便有不少男寵。再觀公子這兩日舉動,待丁元也較為縱容,昨夜還同床共枕了……

這般看來,丁元已是公子的人,他、他不想與公子的男人動手。

“公子,你看?”

秋昀可不知阿大所想,他這會兒還在思索丁元的用意,見狀擺手道:“此事你自己做主便是。”說罷,在梳妝台前坐下。

阿大見此剛抬起右腳,一道人影掠過他走去,站在公子身後。

“還記得多年前,你便不愛打理頭發,總喜歡用一根絲帶束在腦後。”

丁元撚起桌麵的梳子,看著鏡子裡映出來的人一頭漆黑長發披散在兩側,手指勾起一縷長發,麵上充滿回憶:“你還喜歡濕發入睡,說打理起來麻煩,讓我.日後為你打理。”

秋昀挑眉,他算是明白了,丁元這是看出了他的疏離,想用以往的記憶來拉進倆人的關係。

可這又有何意義?

待這次探親時間結束,對方便要上戰場衝鋒殺敵,建功立業。

若雲王贏得天下,屆時封侯拜相不在話下,再娶一房門當戶對的妻子生兒育女,從此榮華富貴、平步青雲。至於對方前晚說的補償,他卻是沒放在心上,倆人的身份天差地彆,他沒必要當真。

若雲王失敗,以他與雲王的舅甥關係……

他按下此等想法,任由丁元為他梳頭束發。

丁元熟練地將長發盤在頭頂,用發冠固定,再以同色同質地的簪子橫插其中。

“好了。”他彎著腰,緊挨著秋昀的腦袋,望著銅鏡中映出來的兩張臉:“芫叔,你覺得我手藝如何?”

秋昀自以為猜透了丁元的想法,便也沒抗拒,對著銅鏡左右看了一下,給予肯定:“還不錯。”

“那日後你的長發由我為你打理可好?”丁元彎著眉笑道。

秋昀聞言,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你無須如此,就如你所說,咱們雖不是義父子,但你叫我一聲叔,也算是叔侄。”

“侄子為叔叔束發,也不算逾越。”丁元心中一哽,麵上一派坦然,似是想到了什麼,眼底流露出些許的愧疚:“阿大都跟我說了,他是丁然派來……我當年不辭而彆,卻不知你暗地為我做了那麼多事。芫叔,在沒遇到你之前,從未有人對我這般好過,便是後來與舅舅相認,也因雲州爆發瘟疫而沒時間相處,且我那時不識字,不懂兵法,便通宵達旦地看書學習兵法,白日還要習武……”

丁元說著,偷偷瞄了秋昀一眼,看他神色動容,便蹲在他腳邊,趴在他的腿上,哽咽道:“舅舅的部下和幕僚看不起我,有仰慕舅舅的小將私下找到我,說舅舅神武不凡,我作為他的外甥,應當也有此勇猛,來借此羞辱我。”

話落,頭上傳來輕柔的撫摸,知道見好就收,吸了吸鼻子,悶聲道:“芫叔,我也想儘我所能地對你好。”

秋昀揉了揉他的腦袋,輕歎了口氣:“時辰不早了,起來吧。”

“那你願意給我機會嗎?”丁元仰起頭:“你為我做的一切,待我的好,我也想回以報之。”

秋昀看著眼前的男人眼眶微微泛紅,眉眼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終究是心軟了。

他沉吟了片刻,輕點了下頭,就見對方濕.潤的眼眸爆發出驚人的光亮,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再耽擱下去,今日便不用做事了。”

“是我的錯。”丁元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咱們這便去用膳,對了芫叔,我等會給你打下手好不好?”

“你先回房洗漱。”說著,他看了下對方的衣著,邊朝洗漱間走去,邊道:“衣箱裡有短打服,你自己去拿。”

丁元應了一聲,取了衣衫,唇角難以抑製地往上揚,轉身掃到旁邊一臉茫然的阿大,眸色一閃,上前摟過阿大的肩膀帶著人走出房間:“你方才也聽到了,這幾日就由我來照顧芫叔,你跟我說說芫叔有哪些習慣。”

“公子他寅時中起……”阿大恍恍惚惚地說著公子的日常起居習慣,直到倆人走到丁元的門外,方才回神。

他扭頭直視著丁元,想著對方之前與公子的談話:“你是什麼人?”

“什麼……”丁元反應過來,放開阿大,嘴角的笑意淡了淡:“當初丁然派你來殺的人。”

“你不是失蹤了?”

“所以我又回來了。”丁元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既然已經脫離了暗衛的身份,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過去的事我不與你計較,隻要你記得好好照顧芫叔。”

阿大望著對方走進房間,呆呆地愣在原地。

五年前,他的主子把他和青梅、青蘭、青菊一塊送給了從民間找回來的少爺,讓他四人暗中保護主子唯一的子嗣。

主子這般慎重,實乃主子前麵幾個兒子都不明緣由地死了。

可新主子卻偷偷派他去江州一個叫靖水鎮盛家村的地方,殺兩個仇人。作為暗衛,一切聽主子命令行.事,主子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隻是剛來到盛家村,還沒下山,就被公子給抓了。

公子把他關在地窖的最後一日,恰逢他體內的牽機發作。

牽機是一種控製他們暗衛的毒.藥。

服用此毒.藥,須得每月服用一次解藥,不然毒發時會極其痛苦。

是公子救了他。

阿大已經很久沒想起以前的事了,因為現在的生活充實且安穩。

作為暗衛時,是不允許有個人思想和感情的。

因為暗衛是物,是主人的殺人工具,可隨意打殺。

比之奴隸,他們還要時刻守護主子的生命安全,一旦主子受傷,便是他們護主不力。

當公子解了他體內的毒,放他走時,他有些茫然。

沒有完成任務,回去便是死。

是公子開口留下了他,說他體內的毒沒了,為什麼不能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秋昀坐在正堂等丁元一塊用膳,看到垂頭喪氣走來的阿大,問道:“怎麼了?”

“公子。”阿大沮喪地坐在對麵:“我是不是很笨?”

“為什麼這麼說?”

阿大把昨日丁元的套話,還有方才的對話一並說了出來:“僅憑牽機,他便猜到了我的身份和五年前的任務,我卻什麼都不知。”

“你隻是我盛家一個叫阿大的長工,能有什麼身份?”秋昀說罷瞥了眼門外露出來的衣角,笑了笑:“好了,先吃飯,等會兒有得忙了,還有門外偷聽的,也趕緊過來吃飯。”

丁元摸了摸鼻子,從門外走了進來:“芫叔,讓你久等了。”

說罷,他目光掃向阿大:“隻要你好好照顧芫叔,以前那點事我既往不咎。”

他說得大方,那是因一切還未發生。

秋昀當初能放過阿大,是他猜測阿大與盛芫命運線裡滅盛家村的不是同一批人。畢竟兩者目標不一樣,阿大是為丁元而來,而命運線裡的那批殺手,更像是被玉鎖引來的。

事實也是如此。

丁元乃此方世界的命運之子,出生不凡,卻因人為而淪落為鄉野小子,與兄長相依為命。

可兄長表麵開朗,內心卻因幼時變故而已扭曲。

丁元十八歲那年,兄長去世,盛家村被屠殺個乾淨,連同他唯一的親人嫂子。

為了查找真.相給嫂子和整個村子的人報仇,他毅然選擇去關州從軍。

恰時關州遭外敵來襲,他雖身無長物,目不識丁,卻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勁,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駐守關州的林扉大將軍的賞識,一路提拔高升。

後旱災爆發,又遇洪災瘟疫,至此天下大亂。

丁元隨林扉大將軍反了朝廷,一路打進京城。就在京城即將攻破之際,駐守雲州的常林大將軍前來為朝廷支援。倆人戰場相識而相認,最後常林大將軍反水,改投林扉營下,助其奪得天下。

而丁元的身世和背負的血海深仇,也在京城得以解開和報之。

然現在有了秋昀的無意摻和,丁元的命運便拐了個彎,提前認了親,還叫原本無意天下的常林成了最有希望奪得天下的一股勢力。

這些秋昀等人不知。

他用過飯,帶著丁元二人來到擴建的釀酒作坊。

剛一進去,就見半大的少年紮著褲腿和袖子,正在為酒壇作記號,聽到腳步聲,扭頭看來,見來人,不滿地皺起眉:“爹,你怎麼才來,這都什麼時辰了?”

釀酒作坊裡飄蕩著一股濃鬱的酒香,叫人還沒進去便已微醺。

秋昀走過去,查看了一下,滿滿一地的酒壇,小半部分酒壇已經調配好:“做的不錯。”

釀桂花酒其實很簡單,隻需準備桂花、冰糖和酒。

而想要釀出香醇、濃厚的口味,選酒極為重要。

彆看釀酒作坊裡滿是的酒壇,然有丁元和阿大打下手,天黑之前,便已調配好,隻待密封放入酒窖發酵。

搬完最後一壇,已經月上中天。

盛平安站在酒窖,望著空了不少的酒架子,抬袖一抹額頭上的汗珠,跟個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家中米酒和燒酒已經不多了。爹,馬上便是糧食豐收之日,你今年記得多收些糧食。”

“你啊!”秋昀戳了下他的腦袋:“時逢戰亂,也是咱們這地兒還算太平,州府有作為,不然哪還有糧食釀酒啊。”

“戰亂很快就會結束的。”放下酒壇,丁元滿頭大汗地走過來,弓著腰眯眼湊到秋昀麵前:“芫叔,汗流我眼睛了,辣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你有沒有手帕,幫我擦一下。”

“我手也不乾淨,去外麵洗洗。”

“我看不見。”丁元雙手搭在秋昀的肩膀上:“就麻煩你帶我出去了。”

盛平安望著黏在他爹身邊的元哥,小聲地‘嘁’了一聲。

似是想到了什麼,也跟了上去:“元哥,你答應我的十二生肖什麼時候完成啊?”

秋昀好奇問:“什麼十二生肖?”

“元哥當初說教我編兔子,半途跑了,上次在鎮子上,他答應為我雕刻一套十二生肖,作為當年失約的賠禮。”盛平安說著,仰頭看向丁元:“你不會是忘了吧?”

“……”還真忘了,但他不能說實話:“怎麼可能?我昨日剛回村子,今日幫芫叔打下手,明天得閒,我便上山砍樹。不過平安,雕刻與編織不同,需耗費很多的時長,你得多給我些時日。”

“啊?”盛平安小.臉上溢滿了失望:“可我明日就要回私塾了,而且你不是馬上也要走了嗎?”

“好的木雕,是要精雕細琢的。”丁元眯著眼:“作為賠禮,我怎能用殘次品來敷衍你?”

盛平安狐疑地看了他半響,又見他爹輕點了下頭,這才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那好吧,不過你若再騙我,我就真生氣了。”

丁元匆匆洗了把臉,半蹲在盛平安麵前,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溫和慈愛的眼神猶如在看自己的兒子:“你要是不相信我,不如跟我去軍營看著我?”

盛平安瞪大眼‘啊’了一聲。

從始至終沒作聲的秋昀聞言,雙眼一眯。

可丁元卻毫無所察,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少年不過年方十三,卻極像了芫叔,雖不似芫叔那般飄逸出塵,卻多了幾分書卷氣,叫他看起來宛如一個文弱書生。

他心中略有些惆悵,平白生出幾分當爹的憂慮,平安一看就知道被芫叔教得極好,可就是太好了,看起來不懂人心險惡,萬一叫人騙了可怎麼好?

丁元越想越覺得自己方才的提議不錯。

他剛要開口說軍營的好處,頭頂傳來一道危險的聲音——

“你想帶我兒子去哪?”

“……”丁元身子一僵,把孩子他爹的想法給忘了。

他訕訕地笑了一聲,從地上站起身來,轉過身偷瞄了眼麵色不善的男人,小聲解釋道:“有我護著,平安很安全的。”

“你連阿大都打不過,能護著誰?”

秋昀冷嗬了一聲,上前牽著平安,邊走邊道:“彆聽他的,戰場又苦又危險,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去了能做什麼,如果想學武功,回頭讓阿大教你。”

盛平安扭頭看了眼垮著臉的元哥,莫名覺得元哥有些可憐,然後仰著頭亮晶晶地望著他爹:“爹,元哥真的打不過阿大叔嗎?”

“阿大從小就練武,可比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強多了。”

“那我下次修沐回來,就讓阿大叔教我。”

父子倆的交談聲隨風飄到丁元耳中。

他眼巴巴地望著頭也不回的人,心中想著,憑什麼阿大是叔叔,他就是哥哥?這孩子叫得輩分都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