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綠髓城(1 / 2)

雙角犀牛在空中大約飛行了一個時辰。

按照謝蘊昭的估算,此時大概相當於外界的亥時一刻, 也就是晚上十點過一刻左右。

車外的光好像變暗了。

她掀起窗簾, 看見夜色中起伏的山林。山變得更高, 灰白的樹林也變得更深;月亮移到了天邊, 夜空中的光芒淡了許多,世界變得更幽暗和朦朧。

十萬大山之中沒有白晝,隻有月亮在天空中來回滑動。魔族依靠月亮的位置來分辨時間、決定作息;月光四季不息,但在“夜晚”降臨時, 月色會變得黯淡。

雲英城在十萬大山東邊, 他們要前往的神墓在正西方的無月山中。

但他們離開雲英城後,卻偏離了方向, 而往北方前行。

謝蘊昭放下簾子。

少魔君閉目養神, 一小半的麵容落在陰影中;光影的切割顯得極為鋒利,也格外冷峻。

“夫君, ”她懶洋洋地開口,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外頭陸昂的聲音代替了回答:“殿下,夫人, 前方是綠髓城, 今夜是否要在此休息?”

少魔君睜開眼:“停下吧。”

他並未流露出什麼特彆的神情,謝蘊昭卻忽然意識到:這裡就是他的目的地。

他特意繞路,就是為了來綠髓城?為什麼?

她問:“夫君來這裡, 莫非是為了什麼寶物?”

青年笑了笑,隻道:“一時興起。”

我信你個鬼。謝蘊昭心中嘀咕,他絕對是另有目的。

她又想了想外頭趕車的陸昂。如果她的感知沒有出錯, 陸昂的年紀不超過40,這個年紀的神遊中階也能稱一句天才。

這種人又不是滿大街都是,可師兄一到雲英城就收服了陸昂,而且對方還一副感激又佩服的模樣,似乎受了頗大的恩惠。

現在又有的放矢,來了綠髓城……

未卜先知、棋先一著,這不就是典型的重生者行動模式嘛!

師兄果然是有超過“一世”的記憶,就是不知道他現在以為自己是第幾次輪回?

謝蘊昭若有所思地看著師兄。

在她肆無忌憚的打量之下,少魔君淡然自若。

他正在回顧“蘇醒”以來的得失:他已經經曆了九次人生,每一次都重生到叛變師門之後

這是他的第十次經曆,一睜眼已經身在魔域,但這一次……還多了一個人。

衛枕流看了她一眼。她也看著他,眼裡映著燈火,是一種天真無畏的明亮。

天真無畏——必定是偽裝。

他告訴自己:這隻是她的偽裝。

在前九次生涯裡,他不止一次遇見過類似的情景:自稱是北鬥仙宗出身的弟子,奉命來接應他,與他一同承受十萬大山的苦寒。

他曾相信過。

相信的代價是他墮入十萬大山中的極寒地獄,險些死無葬身之地。當他殺儘深淵中的魔獸,披著一層層粘稠腥臭的血液,從地底爬回來,重新站在慘白淒涼的月光中時……

他發誓,永遠不會再相信任何一個看似滿腹熱忱、願意追隨他的人。

那些殷切的言行、看似真誠的神情,都隻是千日蓮、柯流霜、溯流光、魔君……是每一個敵人派來的探子,是魔族的爪牙,隨時想逮住他的要害,給他致命的一擊。

她也不會例外。

她也不可能例外。

想到這裡,少魔君垂下眼眸,用薄薄的陰影掩去眼底的冷然。現在不急,他還需要她的能力,況且……不知底細的變數,留在身邊反而更好防備。

她是假的。他想。

“夫君。”

她在叫他,並先一步掀起了車簾、跳了下去。朦朧的月光給她鍍上一層冷色,令她的背影看上去與其他魔族無異,但當她回過頭、伸出手,麵上笑意如漣漪蕩漾開,四周的顏色也倏然生動明豔起來。

錯覺。他想。

少魔君端坐車上,看了一眼她攤開的手掌。

他問:“夫人這是做什麼?”

“不懂?”她笑得有些頑皮,“我瞧夫君柔弱得很,遇到敵人還要我保護,現在恐怕也需要我攙扶一把,才能順順當當下來這馬車。”

明麗的顏色。明麗的笑意。讓人無端生出的對陽光的聯想。

錯覺……

他抬起手,抓住了那隻纖細卻有力的手掌。她是溫暖的——果然。

少魔君注視著兩人交握的手,喉頭滾了滾。她是假的——他再一次這麼告訴自己。

至於此刻心中的驚異……必然隻是因為他驚訝於一個事實:原來沐浴著十萬大山的月光的人,也能保持著日光般

的融融暖意。

溫暖得……

讓人想殺了她。

他微微咬住牙,壓下心頭翻滾的無數陰影和躁動。陡然之間,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情緒,令他想在這裡撕碎她、吞了她,將所有虛假的偽飾一一揉碎,露出血淋淋的真相,把虛假的溫暖還原為真實的陰冷。就像他當年從極寒地獄中爬回來後所做的那樣。

“夫君,你發什麼呆?”

她微微一笑,在漫不經心之中,她的眉眼顯露出一種清爽動人的美。像沉沉夜幕中劃過一點流星,如汙濁的泥淖中滾落一滴晶瑩的露珠;他的心神被這份光彩懾住,連帶他心中翻湧的殺意也像化成了清泉,悄然流走直到一滴不剩。

少魔君有些僵硬地移開目光。

她還在笑,還湊近了調侃:“莫非你被車顛壞了,還是說突然發現走錯路,又拉不下臉來承認?”

他不去看她。

不去看她,才能笑一笑,不鹹不淡地回道:“夫人心情忽好忽壞,才是叫我疑心是否該為夫人延請名醫。”

謝蘊昭一愣,想了想,這才反應過來。

她嘴角一抽:“你說我有毛病?!”

少魔君不答話,隻往前走,丟了陸昂和雙角犀牛拉車在後頭,背影頗為孤高。

若他手裡不曾牢牢抓住某個人,或許還能顯得更加孤高一些。

謝蘊昭跟著他,有點氣哼哼的,所以每一步都故意去踩他的影子。

“你才是有毛病的那一個,你知不知道?”

“你腦殼真的有點問題的,我沒騙你。”

“其實你失憶了,你這個傻子!”

她說了一大堆,他方才泰然自若回一句:“夫人想象力頗佳,想來看過不少話本。”

謝蘊昭:……

她重重踩了一腳他的影子,板起臉,一聲不吭了。

陸昂牽著犀牛,在他們二人身後跟著。青色短發的男人暗暗感歎:殿下與夫人真是恩愛十足。

……

綠髓城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市。

說是“城市”似乎不太恰當,因為這裡並沒有一位魔君認可的城主,更沒有雲英城那樣威風的堡壘府邸。

街道凹凸不平、寬窄各異,兩旁房屋參差不齊,大多破舊得厲害,隻有少數光鮮一些,卻也隻說得上堅固整潔,難說氣派。

在是十萬大山中的深夜,四下寂靜無人。暗處有眼睛在悄悄觀察他們,帶著疑惑與不安。

謝蘊昭也在觀察四周。

她此前覺得雲英城混亂破敗,現在才發現,雲英城已經算是豪華的大城市。像綠髓城這樣破破爛爛的地方,才真正說得上淒涼。

她壓低聲音問:“師兄……夫君,這裡是什麼特級貧困區麼?”

她脫口而出的稱呼被很快掩飾過去,卻還是引起了少魔君的注意。他心中忽然泛起一絲古怪的念頭:她無疑是個目的不明的騙子,假裝他是她的師兄,可她叫得這麼順暢自然,是否真的存在一個什麼師兄?

她與那位師兄的關係,是否又極為親密?

這個念頭像盤旋在湖麵的陰風,立即又卷起了他心底那一團躁動不安的陰暗情緒。

他下意識屈起指尖,在她手腕處的血管附近遊移。

她卻像隻懵懂無知的幼獸,還毫無警惕心地左顧右盼。

少魔君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阿寧怕是太高看魔域了……綠髓城這樣的情形,才是十萬大山中最隨處可見的。”想要掩飾什麼的時候,他就會露出一點微笑;笑意可以粉飾一切,連殺機也能巧妙地包裹為甜蜜的笑意。

“有修為、有頭腦的魔修,都會湧去雲英城這樣的大城市,要麼參軍,要麼貴族和強者的招攬。普通的魔族則隻能依靠自己的雙手。”

他說:“有的會困守於貧瘠的土地,寄望於收獲幾粒乾癟的糧食。有的則會尋找並販賣軍隊、貴族需要的產品,比如綠髓礦石。”

“綠髓礦?”謝蘊昭問,“綠髓城就是……”

“對,這座山裡生長有一處綠髓礦。”

在師兄的講解下,謝蘊昭漸漸明白了綠髓城的情況。

綠髓礦是一種較為常見的礦石,廣泛用於鍛造兵器、鎧甲,城主等貴族修建府邸、宮殿,也常常要用到這種礦石。

因此,就有人以挖掘和加工綠髓礦為生。

這座山原先隻有幾戶貧困的山民,後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裡,挖掘綠髓礦,並定居在此。隨著時間流逝,綠髓城才漸漸擴展到現在的規模。

但即便有礦產傍身,這座城市的居民依舊貧困,甚至無法得到

正式的“城市”認證,也沒有分得一個城主進行管理和建設。

因為軍方、貴族等人收購綠髓礦石的價格實在太便宜了,隻勉強足夠眾人果腹。

謝蘊昭本能地感到反感,皺眉問:“那為什麼他們不去做彆的營生?”

少魔君撲哧一笑。

當人們聽到什麼荒謬的、顯然違背常識的事情時,他們就會忍不住發出這樣的笑聲。

“所以我說,阿寧太高看魔域了。”他說,“十萬大山與人類的世界截然不同。這裡沒有陽光,更沒有四季繁盛的作物和家畜。到處都差不多貧瘠,也沒有多餘的貨物,道路都十分崎嶇,能做什麼?除了修煉,剩下的都是掙紮求生。”

謝蘊昭沉默了。

她從未體驗過這樣的貧瘠。無論是地球還是這個世界,她雖然也經曆過艱難的時光,卻總是不需要太為吃飯發愁的。

的確……十萬大山中沒有陽光。這裡生存的也不僅僅是修煉惡念的魔修,更多的還是實力微薄、需要吃飯的普通魔族。他們是怎麼活下去的?她竟然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