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父親的相思(下)(1 / 2)

胖柴不廢要崛起 酥油餅 12901 字 3個月前

這幾日,鎬京城裡下起了連綿小雨,細細的雨水夾在烈烈寒風中,打在臉上,有碎碎的疼意。

傅希言自入冬以來,就改坐馬車上下班,速度雖然慢,勝在途中暖和。但今天一大早,他就回了車夫,自己穿著蓑衣去馬廄裡牽馬。

馬出來時,有些不大願意地抖了抖身體,一個鼻噴打在他臉上,似乎在問:大冷天的還下雨,不在窩裡待著,出去乾啥?

傅希言擦掉臉上的雨水馬鼻水,輕撫它的脖子,苦笑道:“大冷天騎馬出去,當然是有苦差事。”

上次樓無災說陳太妃侄子的案子要三堂會審,前兩日消息已經下來了,今日上午陳文駒就要轉到都察院大牢裡來。為此,昨天右僉都禦史下衙前還特意把他叫去叮囑了一番,讓他做事謹慎些,順順利利地將人接進來,平平安安地將人送出去,之後是死是活就與他們無關了。

故而,為免路上出現什麼堵車、交通事故之類的意外造成遲到,他乾脆提前半個時辰騎馬上班。

進了都察院,早來的人果然不止他一個。

隻在上班第一天照了個麵的齊司務十分刻意地跑來送早餐,除了傅希言,在值不在值的司獄吏和司獄卒都有。

傅希言來者不拒地吃了,不吃對方不好說話。

果然,齊司務立馬覺得氣氛到位了,小聲道:“裝包子的油紙是陳家手藝,好用的很,彆丟,以後還能用。”

齊司務走後,傅希言打開油紙包,裡麵還有個小油紙包,再打開,赫然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司獄卒們顯然也有,見怪不怪地往懷裡塞,司獄吏怕傅希言勳貴出身,看不上這事,便有些猶豫。

傅希言好似什麼都沒看到,兩三口吃完包子,將油紙在手裡一搓,直接丟進了旁邊的炭盆裡,笑罵道:“動作都利索點,吃一口還抿一抿,裝什麼大家閨秀哪!”

司獄吏見狀鬆了口氣,將拽在手心裡的一百兩銀票悄悄往袖子裡塞。

乾這一行這麼久,他收過不少打點錢,但這麼大數目的,還是頭一回。他知道,這不僅是因為陳家財大氣粗,給得起,還是給永豐伯兒子這位司獄的麵子——送少了埋汰,反倒得罪人。

他原本對勳貴子弟當頂頭上司這件事,是很發愁的,生怕他一派公子作風,這不順眼,那不順心,整日裡沒事就折騰人,但沒想到傅司獄不但比想象中好,甚至比前任都好。

一是花錢大方,經常請吃請喝,還私掏腰包給他們準備炭火。二是樹大好遮陰,以前呼呼喝喝的同僚,如今也恭順了許多。所以,對現狀很滿意的他,由衷希望陳太妃侄子到來後,能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卯中,衙役押送檻車進入都察院。

傅希言看著戴著枷鎖坐在檻車裡的陳文駒,有些意外。人還沒到,錢就先打點過來了,憑著這份眼力見,陳文駒在刑部應該混得不錯,可眼下這待遇分明被當作了凶徒重犯。

直到交接時,刑部捕頭特意囑咐,他才明白原委。

捕頭說:“陳文駒是脫胎期高手,還請傅大人謹慎!”

傅希言大為震驚。

怪不得知機和尚在自己的寺廟裡被打死,原以為是和尚偷情的時候選了個隱蔽的場所,勸架的山遙水遠,沒能趕上,若陳文駒是脫胎期高手,那路遠不遠,隻能決定勸架的趕到時,知機和尚的屍體涼不涼。

看傅希言麵露難色,捕頭又道:“太醫院施針,封了他身上三十六處穴道,如今隻有手腳能略微活動,自理生活。”

傅希言說:“這針的時效有多久?”

捕頭看他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內行人的親切:“放心,申太醫每五天會過來一次。”

說話間,陳文駒已經被人從檻車上帶下來。

他身軀魁梧,雙眸有神,路過傅希言時,比他還高出半個頭,隻是那雙眼睛看人時,帶著一股匪氣,叫人十分不舒服。

捕頭說:“請傅司獄驗明正身。”

這年頭沒有照片,隻能靠記錄的體型和麵部特征來辨認。傅希言對照了兩遍,又有刑部和都察院的其他官員在場作證,便辦理了移交手續。

刑部捕頭走的時候,腳步明顯鬆快了很多,傅希言歎氣,現在壓力來到了自己這邊。

都察院牢房平日裡關的都是高官貴胄這樣的大人物,所以牢房裡麵打掃得很乾淨,即便是普通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寬敞,更不用說打點過的陳文駒,直接入住了僅有的三間貴賓房之一。

為這,傅希言還特意去請示過,上麵的人不置可否,他便懂了。

陳文駒這樁案子,陳太妃保人的態度很激進,不但幾次三番要求麵聖,而且派出大量說客四下活動,連都察院的司務都為他們乾賄賂這樣的肮臟活,可見活動範圍之廣。

而建宏帝這邊的態度就很曖昧,說他想保,他不肯暗示刑部放人,說他想殺,又同意了三堂會審。

他不表態,連帶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大佬們在公審之前也保持著緘默。

上不示意,下也隨意。便宜了傅希言這個芝麻綠豆小官,手掌大權,愛咋咋地。

陳文駒經過對比,似乎覺得都察院這邊的待遇不錯——至少饞肉的時候說一聲,有人幫忙跑腿,於是連太醫來施針的日子都很配合。

雙方在一種不必言明的互惠互利默契中,安穩度日。

然而這種安穩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幾位大佬碰麵交流案情並表達看法後,不複存在。“三堂”各自所持的立場終究顯露——

大理寺想殺。

都察院想保。

刑部想拖。

一讚成,一反對,一棄權,無法定案,於是事情就如刑部尚書預想的那樣,拖了下來。

傅希言明顯感覺到案件陷入僵持後,陳文駒整個人焦躁了許多,多次提出無理要求,獄卒拿不定主意來問他,他統統擱淺爭議,置之不理。對方擺明著想找機會與他碰麵,但收受賄賂提供方便是一回事,收受賄賂暗中來往又是另一回事了。

*

十月十四,小雪。

鎬京不常下雪,但今年下得很早。天還未亮,輕飄飄、白茫茫的雪花便從天空洋洋灑灑落下,覆在屋簷上,覆在街麵上,覆在行駛中的馬車頂上。

傅希言坐在烘暖的車廂裡,望著外頭銀光閃爍的景色,恨不能這段路再長一些,下車的時間再晚一些。

咚——

咚——

咚——

綿長厚重的鼓聲隱隱從遠方傳來,這古老樂器奏出的音韻像這寒冷清晨的一記警鐘,遲緩又堅定地敲擊著這座被茫茫大雪遮蓋的鎬京城。

都察院已至。

落雪漸稀,天色將明。

傅希言從馬車上下來,發現都察院的其他人都沒有察覺鼓聲,一無所知地做著各自的事。

世間的事總是這樣,每天每個角落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在發生,有的歡喜,有的悲傷。

他遙遙地望著含元門的方向。

好比此時的他就不知道,這鼓聲的背後,又是多少條冤魂在哭泣呐喊;也不知道,這次的呐喊聲能否喚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良知。

*

這一天,傅希言坐立不安,頻頻望向門口。

而卯初敲響的鼓聲,直到下衙前才有回音傳來。

告狀者——徐。

隻一個姓,便有無數知情者了然歎息。

是那戶時隔十三年,仍令昔日的刑部侍郎,今日的刑部尚書耿耿於懷的漳河徐家。

是那戶因田產豐厚而被陳家盯上,老少男丁被橫加罪名充軍,無一幸存;年輕女眷被強搶掠奪,含恨而死;家中八十餘口僅剩三個老婦和一個幼童,仍要跋涉千裡敲響登聞鼓的徐家。

是那戶曾以為上達天聽,天卻未能開眼,使亡者至今不能瞑目的徐家。

她們又來了。

離上次敲響登聞鼓,已過去了整整十三年,碩果僅存的兩位老婦頂著白發,冒著大雪,攙扶彼此,再度陳冤。

回家時,傅希言看著路邊漸漸消融的積雪,心想:今天這場大雪不是來早了,是來遲了。

*

對於徐家敲登聞鼓的事,朝堂大多數文臣都不看好。

不管案子本身有多大的冤情,犯人有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從程序的角度,它已經完結了,犯人歸案判刑,最後被赦免。

不合情,但它合法。

連同叫囂殺陳文駒最歡的大理寺卿在內,也不讚成翻案。

左都禦史甚至直言:“此案關鍵不在審,不在判,而在赦。”意思是當年我們該做的都做了,關鍵時刻您老人家反水,開後門放跑了賊,現在眼巴巴的後悔,這鍋我們不背。

建宏帝對這局麵了然於胸,看了刑部尚書一眼。

刑部尚書會意地出列:“同人不同事。徐家此次告的乃是陳家不肯歸還吞並的田產,致使家中幼童因無錢醫治而病故。這是另一件案子。難道一個犯人偷竊被判刑之後,再偷竊就可以免於責難了嗎?”

左都禦史道:“此事乃原案後續,本該由當地縣令督辦。縣令督辦不利,自有我都察院監管,並非翻案之由。”

刑部尚書正欲再言,就聽建宏帝緩緩道:“朕已接下徐羅氏、徐錢氏的狀紙,二人陳述案情與昔日判詞大相徑庭。據徐羅氏言,陳餘富、陳餘享、陳餘斌三兄弟乃案件主使,當日竟未提審到堂。陳載慶是陳氏旁支,根本不在當地居住,何以成涉案主謀?”

“朕的治下沒有鐵案,但有疑點冤屈,便要一查到底!”

“陳文駒是陳家人,又都是陳家逞凶,就兩案並處罷。”

……

要不說人怎麼能當皇帝呢,至少在厚臉皮上,無人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