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虞皇帝的鑾駕越來越遠,標誌著這場驟然而起的打鬥也在雙方的默契中,驟然而止。
西湖浩渺,雨水洗刷後的亭台樓閣更加清麗脫俗,帶著幾分瓊樓玉宇的仙氣,然而,若有路人站在這裡,目光落腳之處,未必是這片美麗如仙境的大湖。就如湖邊這兩個大男人,此時便聚精會神地看著地上兩個翩翩起舞的小紙人。
小紙人跳得用心,雖然沒有音樂,可從它們跳動的韻律可以看出,這必然是精心編排過的。
當鑾駕的背影徹底從地平麵消失,小紙人的舞蹈也終於到了尾聲。它們結束舞蹈,朝著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方向彎腰鞠躬,然後麵向彼此,同時伸手,將對方的腦袋撕了下來,然後四片碎紙便在空中飄了幾下,落到地上,徹底不再動彈。
傅希言:“……”
他一直用窺靈術觀測著紙人,剛開始還有稀薄的白色靈力,等互相傷害之後,那靈力便消散了。
這也算是用生命搞藝術了吧。
傅希言在紙人身上踩了兩腳,確認沒有任何反應,才拉著裴元瑾回家。
壽南山在宅子裡待命半天,雖然沒有出手,卻也累得慌,見警報解除,便去廚房覓食了。小桑他們也各歸各位,這座湖邊小宅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傅希言見裴元瑾拿了塊真絲手帕,沾著樹葉上的雨露擦拭劍身血跡,覺得此事風雅,便拿了把蒲扇在旁邊一邊搖一邊看,一邊嘮嘮嗑。
他問:“你覺得紙人的背後是誰?”
裴元瑾淡淡地說:“能在宋大先生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使用傀儡術的,又有哪個?”這是將目標直接精確到了個人。
傅希言表情一凜,眼神看著有些複雜,半天才說:“天地鑒主也不管管他們。”
要不是確認自己是自駕出行,他都懷疑他們和莫翛然、宋旗雲報了同一個旅行團呢。北周見完南虞見,這是什麼倒黴八輩子的孽緣。
裴元瑾說:“事關飛升,師一鳴未必持身端正。”
這話說得極重了。
莫翛然入贅後,儲仙宮雖然與天地鑒分道揚鑣,但對天地鑒主師一鳴仍抱持著一定敬意,如今,隨著他的女婿與徒弟屢次冒頭,頗有攪動天下風雲的跡象,這敬意顯然也日漸稀薄。
傅希言看著身邊正義凜然的裴少主,心中暗自慶幸。如果當日綁定的不是裴元瑾,而是其他門派的人,此時此刻,他麵臨的很可能是被迫助紂為虐。
裴元瑾卻誤解了他眼中的深意,以為他心生畏懼:“我似乎還沒有問過你,如何看待新城。”
自然是……看不下去。
傅希言早就想發表看法了,迫不及待地說:“人想要活下去,無可厚非。但為了一己之私,濫殺無辜,那走的就不是飛升路,而是血淋淋的殺戮道。任何一國的法律,對殺人犯都不會也不該姑息。”
裴元瑾聽了很滿意。
傅希言又反過來問:“還不知道你父親的想法。”
目前儲仙宮的立場都是他們基於靈教的反應而給出的推測,事實上,儲仙宮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要對新城下手。萬一裴雄極也隻是個麵臨死亡壓力的普通老人呢?
裴元瑾舉起重新“容光煥發”的赤龍王,手指輕輕抹掉劍身上的水珠:“我早上收到了景伯伯的信。”
傅希言精神一振:“怎麼說?”
隨即發現此話多餘,裴元瑾向秦效勳出手,已經說明了自身立場與靈教他們相對。
果然,裴元瑾說:“新城之局,七天後開啟。我父親已經出關,正前往新城阻止。我們要儘快離開臨安。”
傅希言沒想到時間如此緊迫,脫口問:“去哪裡?”
裴元瑾緩緩吐出兩個字:“榕城。”
攝政王身死臨安,他的兒子秦昭就盤踞榕城一帶,擁兵自重,打著秦效勳“得位不正,陷害忠良”的旗號,與朝廷分庭抗禮。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他們這個時候去榕城,絕對比去金陵或新城要安全得多。
聽裴元瑾毫不猶豫的回答,就知道早有準備,傅希言有些幽怨地看著他:“怪不得你今天打得這麼痛快,也不提前說一聲。”
裴元瑾說:“我要試試皇帝手中的底牌。”既然確認了南虞皇帝和烏玄音、靈教是一夥的,那麼他們接下來的行動必然會受到這兩方的阻撓,自然要摸清底牌。
傅希言搖扇子的手一頓:“結果呢?”
裴元瑾道:“很難。”
……
也是。
烏玄音、宋旗雲、莫翛然。
哪個都夠頭疼了,偏偏還來了三個。
見傅希言憂形於色,裴元瑾安慰道:“放心,會有人來接應我們的。”
傅希言好奇:“誰?”
裴元瑾說了個名字,傅希言沒敢說不認識,隻是擺出一臉困惑的模樣。
裴元瑾沉默了一下:“你知道我爹叫什麼嗎?”
“裴雄極。”傅希言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裴元瑾點點頭,總算有幾分欣慰。
*
大雨之後,臨安迎來連續兩天的放晴,而氣溫又漸漸回升。
從早晨開始,城門口人頭攢動,進出絡繹不絕,一派和平景象。
對於整日裡與柴米油鹽打交道的老百姓來說,自己的生活已經充滿艱難險阻,哪有餘力關注上層的事。這個時代的信息流通畢竟不像傅希言經曆的前世那樣發達,他們並沒有渠道去了解和參與。
傅希言站在街上,看著在臨安安居樂業的百姓,想著數百裡外新城的百姓,覺得這個世界如此割裂,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個國家內,便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然而這種割裂在任何時代都是存在的。
就像傅希言的前世,同一個國家,可能因為一場戰爭,就從平凡的生活墮入顛沛流離的深淵;同一塊大陸,僅隔著一道國境線,就可能一麵鳥語花香,一麵窮鄉僻壤;甚至,同一個城市,有人在天堂狂歡,有人在地獄掙紮。
這一切,有人歸咎於投胎技術。可是,縱觀曆史,那些如今看來和平美好的生活背後,往往也隱藏著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和平幸福從不是與生俱來,那是人類努力的成果。
人類從未向世界服輸,與天爭,與地鬥,與各種災害、疾病、苦難抗爭、搏鬥。不僅為了活著,還為了活得漂亮,活得精彩!
裴元瑾看著傅希言對著街道發了會兒呆,也不管四周有沒有人,地上臟不臟,直接往地盤膝一坐,入定了,
小桑小樟買完東西出來,就看到自家少主守護神一般,威風凜凜地站在少夫人身邊,來往行人路過時都會加快腳步,自發地繞開一段路。
傅希言這次入定,比上次更長。
天色從早到晚,店鋪從開到關,行人從有到無,巡夜的人在這條街上來回走了好幾圈,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胖胖的青年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個冷漠英俊地青年坐在邊上,慢悠悠地喝著茶,也不知那茶壺燒了幾回,他喝了幾杯,能不能飽腹,隻知道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挪過位置。
傅希言醒來時,黑夜正要退去,東方還未露魚肚白,天空呈現微微發亮的鉛灰色,那是一個城市即將從沉睡中蘇醒的標誌。
裴元瑾放下茶杯,單手扶起他:“走吧。”
傅希言渾身輕鬆,但腦子還沉浸在剛剛的玄妙中,沒有徹底清醒過來,跟著他走了一段路,才後知後覺地回頭看了看自己離開的地方。
“我待了多久?”
“一天一夜。”
傅希言鬆了口氣,他很怕自己眼睛一閉,一睜,七天過去了:“唉,你說我身體是不是有點問題?”
裴元瑾停下腳步,皺眉道:“你感覺哪裡不舒服?”
傅希言抱怨:“哪有人隨時隨地入定的?”這要是和敵人打架的時候突然來了情緒,也跟著盤腿一座,那不就是千裡送人頭了嘛。
裴元瑾表情頓時晦澀難言。
這種觸景頓悟的機遇,武者一生能遇到一兩次,已算天賦異稟,像傅希言這樣隔幾天就來一次的,不說後無來者,也絕對是前無古人了。
偏偏他還抱怨。
裴元瑾心中對他有情,便能口下留情,壽南山卻沒有這個顧慮了,尤其是對方已經默認少夫人身份的當下,立馬不管保護不保護的,從暗處跳出來:“的確沒人隨時隨地入定的,所以隨時隨地入定的都不能算人。”
傅希言被他的話噎住,戳戳身邊的人:“這算不算以下犯上?”
裴元瑾秉公執法:“算仗義執言。”
傅希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