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2)

“阿灼,他怎麼……來得這樣遲啊……”

昔年顯聖真君迎娶西海三公主,曾親手將妹妹的衣冠一路護送至真君殿的敖清此時臉色蒼白,緊閉的雙眼無法阻擋簌簌滾落的淚水,玉枕上已然濕了一片。她睡在涇河龍宮最深處的寢殿內,神情卻極不安穩,眉心籠罩著一層不祥的黑色邪氣,將她深陷在一場循環往複的舊日夢魘。

貴為東海五公主,敖清的前半生平平靜靜,諸事順遂,唯有一個早亡的妹妹是她難以痊愈的心傷。時至今日,她已然為人··妻為人母了,可午夜夢回時浮現的故人音容,仍然能讓如今的涇河水神徹夜啜泣。

她想阿灼。

越是明白再不能相見了,便越是生怕遺忘般拚命回想。

跟著父王去西海道賀時,看見阿灼的第一眼,那個繈褓之中粉雕玉砌又愛笑的小妹妹。

身形漸長,脾氣也漸大,卻又比誰都會撒嬌賣乖的混世小魔頭,鬨得整個敖氏雞飛狗跳,犯了錯就一頭紮進東海龍宮,隔著老遠就跟火燒眉毛似的邊跑邊喊“五姐姐救命”,身後是一路從西海追出來的暴怒老龍王。

情竇初開的小小龍女,還差兩百歲成年,卻莽莽撞撞地就把一顆心交出去了,從此為一人輾轉反側,痛極傷極,卻還能輕笑著說一句:“若是他不喜歡我,我就也不喜歡他了,那這樣淺薄的情··愛,我又怎麼看得上?”

敖清看著從沒有後退過半步的妹妹,聽著她坦蕩直白的話,心裡便清楚了:任憑跌得再怎麼頭破血流,她竟也沒有一刻後悔過。

——得遇一人,傾心相付,不管結果如何,阿灼都覺得是值得了。

可敖清還是心疼。

哪怕她為阿灼趕製了一身永遠不會穿上的嫁衣,哪怕她把那身嫁衣親手送進了真君殿,哪怕她知道阿灼的一千年終於開出了花,結出了果,可是來得這樣晚,都沒有趕得及讓她的妹妹看上一眼……

所以她為阿灼送嫁時,奉上了嫁衣與舊時器物,卻獨獨落下一個逆鱗結。

敖清不是敖灼,她已經不敢確定事到如今許下的婚約,到底是二郎真君心有不忍,想為癡戀一生的龍女圓一個心願,還是當真如他自己所說,要為他自己求一個圓滿……

若不是全心全意珍愛阿灼,敖清怎麼能把那意義非凡的玉玨送上?

若是痛徹心扉地念著阿灼,可一切都無法重來了,敖清又怎麼能告訴楊二爺,他當初沒有收下的逆鱗結裡,究竟藏著怎樣至死不悔的深情?

——敖清不想給他徒增傷悲,怕阿灼連死後都要為這個人牽腸掛肚。

那塊赤紅如火的玉玨,就此成為敖清一個人的秘密。

她小心翼翼地保存著,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自東海到涇河,她成了親,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三口之家和和美美,親密無間。可是,隻有那個下著禁製又上著鎖的秘匣,是敖清藏在最隱蔽處的心事,隻有獨自一人時才敢打開,睹物思人,淚落如雨。

“……原來如此……”

龍宮正殿,主位上坐著一眉眼清秀的書生,他雙目微合,借由敖清眉心之處的邪氣,將她夢境之中不斷重現的往事一一看過了,這才睜開眼睛,低語道:“她是為了這個,才總是偷偷躲起來哭嗎……”

書生側身支在扶手上,蒼白的手撐在額角,笑意微苦。

“我還以為,她是覺得我哪裡待她不好……”

雖然已經看遍了妻子的記憶,知道她的淚水是思念幼妹所致,書生卻還是有些懷疑自己似的,他看向在場另一個龍族駙馬,征詢道:“真君以為,我素日做得如何?可還算是一個過得去的丈夫?”

下首之人眼簾低垂,隻是端坐不語。

書生等了片刻,依然不見他回答,不由地皺起眉頭,卻又很快釋然道:“是了,真君與我雖說是連襟,卻未曾與妻子相處過一日,又怎麼會知道如何做人家的丈夫呢?”

“……”

二郎真君終於抬了抬眼,看向上首與自己相識兩百年有餘的書生。即使聽見這樣挑釁的話,他的神情仍是無波無瀾,含著一點天高海闊般的悠遠,像是這偌大一個三界,再沒有什麼能打破他的冷靜與從容。

可也就是這樣雲淡風輕的一眼,還是讓書生心中不由一凜,卻又強自穩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怕的。

書生眼望著下首,在顯聖真君的座位下旋繞著一個小小的陣法,如漣漪般自他腳下緩緩擴散,又在方圓三丈的邊際慢慢回縮,重新灌入被困之人的身體,往複不停,生生不息。

此陣名為“白日舟”。

原本不是什麼殺陣,也並不怎麼出奇,隻能給被困之人造出一場白日幻夢,是四海敖氏懲戒晚輩時才會用的小手段。

若是貪吃,便讓他眼睜睜看著滿桌的山珍海味,自己卻一口也吃不上,餓個十年八年的;若是貪玩,便直接用縛仙索捆了丟去一旁麵壁,什麼時候知錯了,什麼時候再叫醒放出來……

凡此用法,不一而足。

畢竟壽命無儘,閒極無聊之下,總會折騰出一些莫名其妙還沒多大用處的花樣。

敖灼小時候就常常借此作妖。

比如她同胞而誕的西海三哥哥本來睡得好好的,結果被她一個白日舟拖進去,夢裡被迫化出了白龍原身,還被混世小魔王一把揪住了長在鎖骨處的逆鱗,凶巴巴地問:“下次偷溜出去玩還敢不敢甩下我了?嗯?”

法力不如親妹妹的苦命哥哥:“……不敢不敢,帶上你,下次一定帶上你!”

由此可見,若要施展此陣,施術之人需得比受困之人的法力高出一籌,才能讓其深陷夢境難以逃脫。

但二郎真君腳下的這一個卻不一樣。

抽取敖清法力而成的幻夢,按理來說,無論如何也不該困住他,也是真的困不住他——對峙不止一夜了,二郎真君此刻仍是神智清明。隻是這陣法不知道被誰動過手腳,除了強行抽取敖清的法力之外,竟還將陣眼種在她的身上,以她的記憶構建出這一場千年長夢,自然也就把維持陣法運轉的敖清一起拖入了夢境之中。

若是二郎真君強行破陣,反噬之力隻怕瞬間就能讓敖清沒了半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