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2)

馬車停在鎮北碼頭的僻靜處。

從前往來絡繹的地方如今卻人跡罕至,偶有三三兩兩的船家過來,也隻是查看一下船隻狀況,抑或看著靜靜流淌的河水長歎幾聲,便又垂頭喪氣地轉身回去了。

坐在車轅上的少年郎支起右腿,右手也撐在這膝蓋上,自然垂落的左腿卻晃個不停。他這坐姿實在是很吊兒郎當,可看著不遠處靜立河邊的纖細身影時,眼底卻含著些深沉的思索。

阿穆有些好奇,又有些不想承認的擔憂,他猜不出傻子坊主在琢磨什麼,為何要挑著這種風口浪尖的時候到涇河邊上來。

——要知道,這些日子彆說出船,連河裡捕上來的魚都不好賣了,價錢低得與白送無異。傍水而生的人家沒了進賬,便隻能節衣縮食,攥著手裡不多的積蓄,翹首期盼著風平浪靜的那一天。

……等等!

少年郎眼珠子一轉,突然心生警惕。他看著水邊不知在思考些什麼的宋坊主,腦海中騰地冒出個念頭:這傻子,該不會連素不相識的漁民船工都要操心吧?

她在這兒呆站半天,難不成是打算豁出去一把,救濟所有因涇河失事而生計艱難的雲河鎮百姓?

嘖。

阿穆深覺牙痛似的鼓起了腮幫,越想越覺得大差不離了,這種傾家蕩產的事,彆人不一定,但宋玉紅是真能做得出來的。

——她這人腦子都和彆人不一樣!

“……得虧這個月的月錢先結給我了……”

少年郎正在心裡嘟囔著呢,就見被他認定破產在即的東家突然從袖中取出什麼,又半蹲下去,將那東西輕手輕腳地往河水裡一拋。憑借著極好的目力,阿穆立刻認出那是一塊桃符,他昨日也拿到一個,雖然打心眼裡就認為不可能頂用,但架不住同樣拿到手的宋叔虎視眈眈地盯著,少年郎最後還是往懷裡一踹,隨身帶上了。

阿穆下意識地按在衣襟某處,隔著布料,似乎也能摸到桃木溫厚又堅實的觸感。

傻子坊主將她那塊桃符送入涇河,也沒有急著站起來,反而雙手合十抵在唇邊,眼睛也閉上了,像是在無聲祝禱著什麼。

水麵的粼粼微光映照在她的眉眼之間,將傾城美人的容顏融進搖曳的波光裡。向來不信神佛的女坊主難得求禱,甚至不惜把自己護身的桃符都投入水中以求鎮壓邪祟,這一幕,竟讓周遭的一切都跟著她得以安寧下來。

坐姿懶散的少年郎不知不覺間便挺直了背脊,晃蕩的左腿也不再亂動了。

原因無他,阿穆隻是突然回想起,從前與娘親住在破廟的一段日子。

那是一座觀音廟,年紀尚小的他跟在娘親身邊,聽著她無法抑製的低咳,擦洗打掃的動作卻沒有停下。然後,母子二人跪在老舊褪色的觀音像前,磕了三個頭。

“這是要謝謝菩薩,願意將她的地方借給我們暫住。”

娘親撫摸他的手帶著顫意,空蕩蕩的肚子讓母子兩個都手腳發冷。可幼小的他被娘親抱在懷裡時,仰頭去看,卻覺得那多少能遮風擋雨的破廟也是個家了,慈眉善目的觀音似乎也回應了無辜稚子的目光,視線相交時,便是菩薩在悲憫著漂泊無依的凡人。

——救苦救難,普渡慈航。

“……嗬。”

少年郎突然把臉撇到一旁,不肯讓人看見自己的表情。

他也一樣不信神佛。但是,如果剛才的猜想成真,隻怕要不了幾年,雲河鎮真能再建起一座宋家娘娘廟,把他麵前這個傻子晨昏定省地供上去。

而此時的宋家娘娘已經擺出這輩子最聖潔的姿態,雙腳蹲麻了也沒有動,就乾巴巴地僵持在那,默默假裝自己是一個為父老鄉親祈福的天真少女。

——願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啊呸!

尹·鈕祜祿·清和暗自咬牙切齒,這才按捺住想要在河水裡下··毒試試直接··毒··死那王八蛋邪祟的衝動,繼續操控著凝聚在桃符上的神識,向涇河更深處一路潛去。

昨夜交到柳琢手上的那塊桃符,並沒有被她一並帶走。

早上桑落出去買菜時,宋坊主獨自收拾客房,卻在枕頭下麵意外發現了它,看來是被刻意留下當做謝禮的。畢竟是被堂堂鎮惡瑞獸加持過的桃符,若是落到凡間修道者的眼中,估計能開出一個天價。

千年苦工雖然自覺用不上,不過怎麼說都是外甥女留給她的紀念品,還是好好收起來了。

萬萬沒想到連這也要被打臉……

無人可見的涇河深處,一塊桃符摻雜著城隍廟靈力與貔貅精··血,完美遮蓋過一縷屬於第三個人的神識,破開越靠近龍宮越濃厚的層層邪氣,向著精···血氣息最濃厚的所在溯源而來。

——這已經是尹清和目前所能找到的,最應急又最方便的掩體了。

眼見著離涇河龍宮越來越近,精···血與本源之間的感應也越來越強,屬於柳琢的氣息漸漸擴散開來,出自城隍廟的靈力被蓋過一頭,引得日漸失去生機的魚兒自水草珊瑚間探出了頭,被邪氣侵染的混濁眼珠直愣愣地跟著桃符移動。

直到目送它穿過龍宮結界,飄進一處殿閣再不可見了,萎靡的魚群這才無聲退去。

柳琢正睡在自己的寢殿之中。

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離開龍宮,流落在外,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識被誰所封,神骨被誰所奪。滿心驚惶的幼崽隻是委屈極了,昨夜見到父親便撲進他懷中又是一頓嚎啕,能強撐著去給臥病昏迷的母親問安已經不容易了,之後被父親抱著哄了哄,哭到精疲力竭的柳琢便很快睡去,眼角還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小小幼崽沒有注意到家中侍從都不見了,也沒有發現邪氣重重包圍著龍宮,大有隨時侵··入之勢,究竟意味著什麼。

——一回到父親身邊,幼崽便覺得安心極了,像是身體裡的一處空洞已經被重新填···滿。

所以柳琢這一覺睡得很沉。

守著柳琢的哮天犬也同樣沉沉入眠。

他化出了原身,黑色疾犬趴伏在貔貅幼崽的床榻之下,鼻息一起一伏,甚至吐出了一點舌頭。

臨近床榻的案頭上,精美絕倫的水晶香爐正飄出極淡的青色煙霧,一點似金似木的香料藏在它剔透的爐壁之內,自昨夜燃燒至今依然未曾熄滅,甚至已經徐徐彌漫在整間寢殿裡。

青霧如有意識般一絲一縷鑽入疾犬的鼻腔,哮天犬本就卸去力氣的四肢便更加軟了下來,腦袋伏在兩個前爪之間,打起了小小的呼嚕。

當不請自來的桃符自寢殿外飄過時,彆說失去警覺的疾犬了,連滴入精···血的貔貅幼崽都毫無所覺,伴著哮天犬的鼾聲繼續酣睡。

借助桃符附著神識的千年苦工:……

老子冒著掉馬的風險千方百計跑下來,就是為了來看這個的?

妖魔呢?鬼怪呢?除了看著挺嚇人但是屁用沒有的邪氣,還有屋子裡專治獸族失眠的沉金木,老子的甥女和前夫的神犬好像啥事都沒有啊?這哪裡像個能傷到二郎真君的地獄副本??

尹清和滿頭霧水地往前飄,一路暢通無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

也許,大招還在前方?

因為是追尋柳琢的氣息而來,第一站到的自然就是她的寢殿。千年苦工頭一次來涇河龍宮,不熟悉路,又不敢肆意擴散神識——其實正好相反,她要拚命把神識收攏在桃符裡以免被人察覺,隻好全程貼地飛行,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