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2)

除四海敖氏之外,這世上再不會有人知道,西海敖灼曾是怎樣稟賦卓絕的一條真龍,小小年紀便展現出不凡的天分,於修煉一道上更是日夜勤耕不輟,未曾有過片刻鬆懈,將將六百歲便是同輩中首推的翹楚。到了一千歲上,自四位龍王以下,何人再敢直攖敖灼的鋒芒?

放眼整個龍族,她都是絕無僅有的天縱之才。

何況“白日舟”本就出自敖氏,多少年前就被敖灼玩出花兒了,又怎麼可能難倒如今的千年苦工?

——借著藏於桃符的這一點神識,她二話不說就擠進了敖清的夢境,夢中便霎時天地大改,流年倒轉。

即將被押往海牢的西海罪女原本正與姐姐依依惜彆,那些聽一遍就讓敖清心碎一遍的話已經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東海五公主站在原地,不能阻攔,更不能追上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妹妹留下一個單薄蒼白的背影,然後漸行漸遠。

敖清緊咬下唇,血腥味彌漫在口中,也無法掩蓋她痛徹心扉的哀泣。

她也記得,直到走進歸墟穀,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裡了,那一日的阿灼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可這次不一樣了。

那道身影停在了歸墟穀之外,白衣倏忽化作紅裳,突然轉過身來的西海三公主笑意明媚,仿佛還是那條作天作地的小··紅··龍,隔著老遠就張開了雙手,要再向姐姐討一個擁抱。

敖清茫茫然地愣在當場。

可她敞開懷抱的時候卻沒有半點猶豫,手臂本能地就跟著抬了起來,讓阿灼能毫無阻礙地撲進懷裡,像是一個窄小卻溫暖的歸巢,隨時迎接著一隻不知疲倦的飛鳥,永遠縱容,從不拒絕。

姐妹二人緊緊抱在一起。

然後,敖清聽見懷裡的妹妹笑著說:“五姐姐,我已經不痛啦。”

“……”

敖清下意識地張了張口,卻又立刻狠狠抿住了唇。

她怕一出聲,就算隻有一個字,喉間洶湧的哽咽就再也藏不住了。

——這是她的夢境,是她自己的記憶。所以哪怕隻是一眼,敖清也能知道,來的不是真的阿灼,也不是阿灼的魂魄。

這隻是一點屬於阿灼的神識。

不知是怎樣殘存了這麼多年,至今未散,卻也微弱飄忽,像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真的,姐姐要相信我啊。”

沒有等到敖清的回答,素來任性的西海小公主也沒有催促,反而把下巴墊在姐姐的肩膀上,耐心道:“我不痛了,也不難過了。從前想要的,想說的,想做的,哪一樣都沒有缺憾了。”

“我沒有再被關起來了,天大地大,從此無處不可去,多自由啊。”

“惹禍了也不會再被父王抓到。”

小··紅··龍湊在敖清的耳邊,偷聲笑起來:“無法無天三公主,以後就是名副其實啦,沒有人敢惹我,更不會有誰能欺負我了。”

敖灼每說一句,便有更多的淚珠順著姐妹二人相貼的側臉無聲滑落。

敖清抖著手,哭到沒有了力氣,卻還要把妹妹緊緊護在懷中。她聽著西海小公主不著調的安慰,淚如雨下,仿佛化作了一隻不肯枯竭的泉眼,甚至潤濕了敖灼背上的衣衫。

“……”

喋喋不休的敖灼終於一頓,她感受著背上的濕意,笑容微斂,隻能無奈道:“姐姐是要學那鮫人,落淚成珠,為我織一件珍珠衫麼?”

敖清搖了搖頭,卻又很快點了點。

她想問,阿灼是喜歡嗎?是想要嗎?那姐姐就去鮫人族,換來最好的珠子,做一件全天下最漂亮的衣衫給你,好不好?

“阿灼……”

隻喚出了這兩個字,敖清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她側頭埋在妹妹的發間,想要藏起自己的斑駁淚痕。

一隻軟嫩的手卻輕輕捧起她的臉頰。

敖灼往後退了些,一手托起姐姐的側臉,一手為她拭去淚水。小了兩百歲有餘的妹妹麵露無奈,手上的力道卻輕柔極了,她輕聲道:“五姐姐,你答應過我,要讓我放心的。”

敖清眼睫一顫。

是了,這是她親口應許過的。除此之外,她還曾在阿灼的靈位前偷偷立下誓言,會替她照顧好心傷難愈的西海叔父。為此,東海五公主成親後才會被封涇河水神,隻因涇河乃是西海的屬地……

“五姐姐可不能學我,說話不算話。”

自揭老底的西海三公主毫不臉紅。她的手指撫摸在敖清的眼角,每一滴因她而落的淚水,都被她親手一一拭去,像是要把五姐姐這些年日積月累的惦念、心疼與哀傷,全都收藏在她的掌心之中。

“你如今是水神,護佑一方百姓與水族。總為我傷心難過可不成啊。”

“……你讓我怎麼放得下?”

敖清抬起紅腫的淚眼,她如今已近三千五百歲,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可看著早早夭亡的幼妹時,神情卻一下子變得脆弱不堪,仿佛立刻就要崩碎。

“阿灼,你回不來了……我知道你回不來了。”

壽數無儘又如何?法力通天又如何?就算楊二爺為阿灼塑著金身,攢著功德,可又能如何?

古往今來,何曾有過為四海敖氏重造龍珠之法?而若是沒有了龍珠,又指望什麼去複活一條灰飛煙滅的敖氏真龍?

敖清眼也不敢眨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就算再等一千年,一萬年……也等不到第二個阿灼了。”

這叫她怎麼能不想,又怎麼能不念?

“……那就記著我吧。”

沒了辦法的西海小公主這下子是真的歎息出聲了,隻好挨近過去,與為她流儘淚水的傻姐姐額頭相抵:“記著我,就是帶著我呢。我住在姐姐的心裡,你念我一日,我就活在這世間一日。”

她語氣溫軟,學著敖清從前哄她的樣子,柔聲道:“我想看年節時的煙火,也想看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想看河水漲了又退,還想看河邊的楊柳歲歲新綠。”

“五姐姐總是哭,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可這世間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