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2)

書生聽著妻子滿含心痛與憤慨的質問,因重傷而佝僂的身軀越發僵直,卻始終沒有抬起頭回視過去,隻是反問道:“……阿清,你可記得我的生辰?”

敖清眼眸輕顫。

……她自然是記得的。

且不說東海五公主生性細膩入微,她與柳毅成親至今已逾兩百載,一向恩愛親密,連爭吵的次數都是少之又少。因柳毅本是凡人,至今也未修得大道,敖清自覺總要為他考慮得多些。在涇河龍宮裡,凡間節日是一個也不會漏過的,而一家三口不論誰過生辰,每年也會熱熱鬨鬨地慶祝。

——敖清沒有告訴過丈夫,其實四海敖氏的慣例是百年為一整壽,屆時才會宴請賓朋,舉族共賀,從沒有一年過一次壽辰的習慣。

書生也沒有非要等她回答的意思,已經自顧自道:“我生於前朝永安三十六年,臘月二十五,祖籍恒州嶺山郡。”

每到那一日,一家人就會聚在一起,妻子會親自下廚,而他會把女兒摟在懷裡,手把手地教她剪窗花。建於水底的龍宮從未曾讓他覺得冰冷,因為愛妻在側,嬌女繞膝,他這一生最溫暖的景象便是如此了。

隻可惜……

“……光陰易逝,不隨人願。”

書生含著滿腔的血腥氣低聲而笑,這嘶啞的笑聲回響在偌大的正殿之內,竟莫名聽得人心生悲涼。

“朝代更迭,再沒有了永安。地名更迭,也再不聞恒州。嶺山郡親友皆亡,再無一人記得柳毅……”

而這是他一早就有所預料的結局。

柳毅雙目猩紅,心裡卻比自己想得要更平靜一些。

隻因他從來氣運平平,也再沒有比遇見妻子更值得慶幸的事了。

兩百多年前,赴京趕考的窮書生路遇妖邪,意外闖入一座尚在修建的龍女廟,那本是慌不擇路下的悶頭亂撞,是不想喪生於妖邪之口的垂死掙紮。聽著妖物漸漸逼近的腳步聲,躲在神像後的柳毅本以為這一遭絕無生路了,腿軟得幾乎就要癱倒在地,他卻拚命咬著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至少想要死得有些尊嚴。

可誰知世上竟真的有龍。

——從天而降的真龍周身仙氣繚繞,青色鱗片卻如初生的嫩葉,看上去柔軟又鮮活,像是冰消雪融的第一道春意,也在凡人書生的眼底開出了春日的第一朵花。

“此處乃我敖氏龍廟,豈容爾等放肆!”

說出了這樣嚴厲的話,也確實嚴厲地擊退了妖邪,可化出人身的龍女分明眉眼清麗,她看向猶被紅布遮掩著的神像,眼底似有粼粼波光閃過,那默而不言的眼神像是經年累月的哀傷,化作一場細雨紛紛飄落。

自神像後走出的書生隻覺呼吸一窒,恍惚間便被淋了個透徹。

他在龍女的目光下訥訥不能言,腦中一片空白,直到青龍重又躍入天際,倏忽不見了,他才猛地回過神來,茫然若失地望著夜空,心裡卻不由暗自著惱。

——受人救命之恩,居然連句道謝也忘了說……

柳毅曾以為搭救自己的青龍,便是那座廟裡供奉的龍女。

故而落榜返鄉的途中,他又特意返回此處,本想買些貢品聊表謝意,隻可惜囊中羞澀,連返程的盤纏也不夠了。書生竟也不好意思空手前去,索性就在路邊支了個攤子,替人代寫書信,勤勤懇懇地攢著香油錢。

一日,他正為街尾的張婆婆代筆,寫一封信好寄給遠嫁的女兒,一句“心中很是惦念”才寫了一半,卻突然聽見有道夢寐不忘的聲音問著:“敢問婆婆今日的桂花糕可還有剩麼?”

書生萬般驚喜地抬起頭。

眼前是一頭戴帷帽的女子,青衣如翠,仍如那夜令人一眼難忘的龍鱗。

很久以後柳毅才知道,廟中供奉的龍女並非敖清,曾在凡間遊玩時對張婆婆的桂花糕讚不絕口的也不是敖清,可是,千裡迢迢趕來隻為買這一口桂花糕的卻是敖清。

——因為那一日,原該是廟中龍女三千歲的整壽。

也正因如此,他與敖清大婚之日,還曾特意多敬了二郎真君一杯酒。

那是敬給西海三公主的謝媒酒。

柳毅雖未明說,可這位成聖多年的連襟顯然還是懂了,因為他飲下那一杯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

“祝你二人白頭偕老。”

素來寡言的真君,連賀喜之詞都說得簡單明了,可他送上的賀禮卻是一株名貴的昆侖靈芝,柳毅服下,便可延壽百年,麵容不老。

此中誠摯便再不必多言。

那時的書生更是滿心堅定,認真道:“柳毅自當勤懇修煉,以求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這一句絕不是假話。

凡胎凡骨的正經凡人,從小到大隻背過四書五經,一雙手更是隻握過筆杆,哪裡接觸過什麼修仙法術?若非東海五公主不惜自耗本元,以龍珠為他洗髓,柳毅的資質甚至不足以讓他踏上修仙之道,更遑論飛升成仙。

雖然敖清從沒有說過,可柳毅自知妻子為他付出了多少,修煉起來便越發勤奮,唯恐辜負了這一片真心。

於是一修就修了兩百多年。

他先後送走了所有親朋,大多時候都得借用障眼法變換容貌,才能趕過去見上最後一麵。隻有在母親的床前,麵對這個知道兒媳真身為何的老邁婦人,書生才能顯露出未曾老去的容貌,一如當初赴京趕考的模樣般,握著母親遍布老繭的粗糙雙手,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