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1 / 2)

桑落不會知道, 自家小姐表麵正經,實則已經巴不得對天起卦,算算他們一家子的前世今生。

儘職儘責的小丫鬟環視一圈, 按照宋坊主的起居習慣, 迅速擬出一張添置東西的單子, 準備明天趕早出門買回來。回返陝中的歸期未定,這段時間自然是要住在桐花巷了, 總不能在自家宅子裡還委屈了她。

這座塞北宋府雖說是倒的二手,但當初收拾得很乾淨, 基本的日常所需原本也是有的, 隻是長年累月沒有人住,諸如床套被褥之類的東西早不能用了,存放的衣物也大多要重新洗曬, 蟲蛀了的隻能扔掉,如此便又要添置新衣。

凡此種種,緊缺的東西其實還挺多。

這次宋坊主過來統共也沒帶上幾個人,雇傭的鏢師還是被安排在客棧,修整過後正好替她再走一單貨,把塞北特產的穀物酒曲等等送回陝中, 跟著她一起住進來的隻有元正和桑落。

要不是分鋪的馮掌櫃幫忙,就他們三個, 隻怕光是打掃宅子都得花上幾天功夫。至於更近身些的, 馮掌櫃這個人到中年的塞北漢子就使不上力了,能想到去買新的已經很好,非合乎東家心意不可的話, 就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宋坊主顯然不會為難手下。

主理內務的桑落卻自覺責無旁貸, 暗中敲定了自己明天一整天的行程, 一日三餐連帶著外出采買,足夠她把自己忙成一個陀螺。

但這些瑣碎小事就不必一一告訴小姐了。

桑落隻是給宋坊主倒上薑糖茶,送到她手邊時還不忘提醒一句:“明兒上午約定了馮掌櫃,要去分鋪。小姐之前說想謝謝他,可要我準備點什麼帶過去?”

單看這宅子連主人家要用的東西都湊不齊,還得現買,就能知道所謂的“塞北宋府”從前隻是掛名而已。

長久空置的房屋本就容易破敗,之所以還能有個囫圇樣兒,拾掇拾掇就能住人,是因為馮掌櫃兩年裡堅持不懈的照應——當初能順利盤下這座宅子,也是多得他這個土生土長的中間人幫忙相看。宋坊主用人不疑,直接就把鑰匙交給馮掌櫃,本意是她不在塞北的時候,請他代為看管,哪知道被馮掌櫃直不楞登地當成了正事,時常過來修理打掃。

就連今日前去萬梅山莊的馬車,也是這位掌櫃一早就替東家安排好了的,方便她出門行走。

宋坊主待底下人向來和善,難得被反過頭照顧了,感激之餘便很是有些過意不去。

偏偏桑落最看不得她心裡裝著事,尋到機會就想著還上這一筆。

“聽聞他膝下有一獨子,正是讀書進學的年紀,不如送套文房四寶如何?”

“……”

行叭。

連人家家裡什麼情況都打聽好了,禮物也選得恰到好處,擺明是早就替她想好主意。

千年苦工又被性轉版小魚兒的賢妻技能感動了一把,內心複雜地咂摸咂摸嘴,麵上卻已經笑了出來:“我們桑落姑娘處事妥帖,交給你,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送禮一事就此敲定。

桑落了卻一樁心事,又忙著給宋坊主卸去釵環,端來熱水服侍她洗漱,等倒完水再轉回房的時候,就看見自家小姐已經自己換好了寢衣,人卻坐在書桌後頭,不知是在寫些什麼。

“怎麼不睡?”

小丫鬟一開始並沒有在意,還邊走過去邊念叨她:“馬車上不是就困了麼,怎麼又……”

後半句話突兀地斷在那。

桑落看著那一句句未曾頓筆的楷書,少了宋坊主平日裡的秀麗,字裡行間皆是平直嚴整,端正之氣躍然紙上,不由得就有些愣住。可她很快就回過神,衣袖輕挽,無聲地走上前磨墨。

自家小姐的字寫得極好。

她慣用小楷,嫋娜時如美人風流,剛勁時又可力透紙背,好得幾乎不像是個將將二十歲的女商。

“即便是養在深閨的高門千金,拜名師,臨名帖,自小苦練,也未必能贏過成日裡忙著做生意的天下第一釀酒師。”

桑落心想。

十五年前,尚且在世的宋老爹給家裡的三個孩子啟蒙。老坊主不知道,新收留的那對兄妹其實出自江南望族,他們的父親江楓更是號稱“玉郎”,這自然是誇讚他容貌殊絕,也是因為江家累世名門,書香傳代。

——書中自有顏如玉。

這本來是江楓初入江湖時,旁人見他溫文爾雅,又生得太過俊美,一時脫口而出的玩笑話。誰知後來一傳十,十傳百,等到他與燕南天結為異姓兄弟時,“玉郎”之名竟然已經傳遍武林。

而江楓的妻子,雖不是什麼高門閨秀,無甚聲名在外,卻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除了喜好侍弄花草,空閒時也會陪著夫君一起待在書房,讀書習字,紅袖添香。

這樣一對夫妻教養出來的孩子,哪怕是自小頑劣的小魚兒,橫豎撇捺間其實也已經有些架勢了,更彆說天性好學的江無缺。

可是,當宋老爹滿布厚繭的手握上來,帶著他們一筆一劃寫出“元正”、“桑落”四個字的時候,剛剛得到新名字的江氏兄弟卻沒有一個人開口拒絕。

他們不會告訴恩人,他們從前臨摹過的字帖是父親親筆,洞達壯闊,乃是江南公認的名家,遠非陝中一介商賈可比。

元正和桑落隻是坐在五歲的宋玉紅身邊,一左一右,正好把小女孩拱衛在中心。三個小豆丁排排坐,跟著宋老爹從三字經學到千字文,等到元正可以自己捧著《論語》一看許久時,宋老爹二話不說就把他送進了學堂。

桑落很清楚,為了這件事,自家兄長還曾懊惱多年。

——不是他不思進取,而是宋老爹見他實在是塊讀書的好材料,不忍心讓元正在自家的小酒坊空耗年華,竟是打算好好供他進學,倒不是一定要考中什麼功名,至少也彆辜負了自己的天資。

但當年的宋氏酒坊,可還沒有一個名震四海的天下第一釀酒師坐鎮。

區區鎮中老鋪,衣食不愁已是難得了,居然還要把一個撿來的小侍從養成讀書人。本來五歲的孩子就做不了多少重活,想要抵償衣食住行的開銷就不太可能了,若真是讓他十年苦讀,那束脩紙筆一應花費又要怎麼辦?

被宋老爹一手推進學堂大門時,元正不禁回頭,好不容易養出點肉的臉上神色難明,站在那半晌不肯動。

站在父親身後的宋玉紅就笑了。

她緊了緊握著桑落的手,明知元正不是那個意思,卻還是把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舉了起來:“放心,妹妹丟不了的,有我看著呢。”

元正還是不動。

憑借著同胞手足的心有靈犀,雖然站在自家小姐身邊,桑落還是立刻發現了自家兄長的猶豫,他的手下意識地抓著書袋一角,許久也沒有鬆開——那是小姐和她一起縫製的,是送給兄長正式進學的禮物。

彼時她們也不過剛剛學起女紅,粗疏得很,一個書袋來回補上兩遍針腳,險些就做成了米鋪的麻布袋。可兄長很是愛惜,半點沒有弄臟,即便小姐後來做了新的給他,更精致,更漂亮,他也沒有把破了洞的舊物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