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1 / 2)

宋坊主看著縛妖陣裡的女妖, 饒是以她的心智,當下也不禁有點發愣。

歸墟穀是祖龍葬·身之所,每逢千年, 四海龍王與四位龍後將親往拜祭,乃是龍族最莊嚴肅穆的祭典。也隻有立於敖氏頂端的這八個人,才有資格舉行祖·龍大祭。

其餘龍族, 即便受寵如西海小魔頭, 屆時也隻能留在龍宮裡,身著白衣素服,由長兄領著, 朝著歸墟穀的方向叩首參拜。

——四海敖氏之所以敢堂堂正正自稱一句“真龍”,得天道鐘愛,生而為神為仙,又貴為四方水族之主, 正是因為他們是祖·龍嫡係。他們的身體裡,流淌著天地尚未開辟時, 化生自鴻蒙清氣的龍族始祖的血脈。

因此,若有龍族罪犯不赦,除了當場損毀龍珠以外,最嚴苛的酷刑便是囚於歸墟穀的萬丈海牢。

埋葬於此的祖·龍遺骸,天然就壓製他們不成器的後輩,就像是把已經筆直參天的喬木強行砍去根係,斬斷枝乾,逼著喬木變回最初的小小樹種,再把他們胡亂塞進窄小的花盆裡, 蓋上厚重的黃土, 不許他們重新發芽茁壯。

真是想想都憋屈。

更彆提歸墟穀本就彙聚四海之水, 壓力之大實非外人所能想象,任憑是什麼護身法寶還是什麼刀槍不入的龍鱗,總有能碾成齏粉的一天。

於是,敖灼當初收到那枚黑不溜秋的小蚌殼時,彆提有多驚訝了。

“……居然不是石頭?”

她看看躺在掌心的河蚌,再看看海牢外一本正經的海夜叉,再開口就有點遲疑:“讓我用這個墊桌腳,是麼?”

笨嘴拙舌的守牢人點了點頭。

他天生形貌不堪,麵色青黑,發如水草,眸色卻發灰,手指腳趾皆生有蹼,指甲突長而尖利,生來就有的紫色紋路如鱗片一樣遍布全身,即便法力精進也無法隱藏,至死都會是這樣的可怖。

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皮糙肉厚,修為不見得如何高深,耐性和韌性卻好得讓人瞠目結舌,這才倒黴得當選了萬丈海牢的牢頭,陪著敖灼一起在歸墟穀遭罪。

因自知醜陋,海夜叉便不太愛說話,也實在是生性訥於言辭,敖灼與他說十句,八句他都能用點頭搖頭來回答,剩下兩句要不就是“好”,要不就是“行”。

那這就很酷。

喜提無期徒刑的西海小紅·龍反正也不能出去作惡了,雖然不靠譜的雙胞三哥哥偷·渡著送進來一架鳳首箜篌,讓她好歹能自娛自樂一下,但是看著那活靈活現的鳳凰雕飾,作為一條根正苗紅的敖氏真龍,敖灼總是一邊優雅地素手撥弦,一邊麵無表情地想著,這麼沒眼力見的兄長為什麼還沒被老父親打死……

總而言之就是很無所事事的小魔頭,隔著一道牢門,整天和海夜叉大眼瞪小眼。在逼瘋自己和逼瘋牢頭之間,毫不猶豫地,她就選擇了後者。

一場長達數百年的單口相聲,開始了。

西海小魔頭是條很有毅力的龍。

她不常開口,有時兩三個月也聽不見一點聲音;但她很堅持,有時突然想要說什麼了,就會一邊練著箜篌,一邊隨口就和人聊幾句,從今天外頭的浪是不是又大了,說到桌子腳好像又少了一塊……

最開始的時候,配合著她哆哆嗦嗦還沒上手的琴音,再說著這樣淒淒慘慘戚戚的話,那場麵,真的是聞著傷心,見者都要流淚了。

海夜叉無數次欲言又止,想著,要不然他還是出去給西海傳個信吧,讓他們冒險再來探視一番。

“西海敖灼苦戀顯聖真君”的三界軼事,即便是他也有所耳聞。如今三公主被關在這裡,長久見不到心上人,不知道是不是又在難過了……

那時的小魔頭還不知道,自己的癡情人設居然這麼深入人心,連海夜叉這等老實巴交的水族都被她洗腦成功了。

神仙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會死,敖灼就自覺是個很省心的囚犯,連送飯這樣的差事都替人省了。又因萬丈海牢實在破敗,一應擺設皆是石製,雖說床榻桌椅這樣該有的都有,但寒磣得委實不太像話,今天剛掉個角,明天就能再塌一塊。

她就主要圍繞著日常瑣事展開感想。

說句心裡話,敖灼一直很感謝這些為她提供話題的破爛石器。

又一日,眼見著桌子立都要立不住了,小魔頭還覺得挺興高采烈,叫來海夜叉,讓他也親眼見證這意義非凡的一刻。

——好家夥,這將是老子熬走的第一個海牢擺件!

牢門外的海夜叉看著三公主苦中作樂的微笑,心裡頓時更憂愁了。

過了沒幾日,他就送來了一枚小小的河蚌,連敖灼嬌嫩的掌心都占不滿,就像是人間隨處可見的小石子,安靜得沒有一點生氣。

“……順著水流而來。”

極少說話的海夜叉很是局促,粗糲的手掌不停揉搓衣角,乾澀地解釋著:“三公主,你,你試試墊桌腳,看穩不穩。”

他說這話時,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敖氏真龍執掌四海,天下水族皆受敖氏庇佑,自然要對其俯首陳臣,但凡有令,萬死亦不敢辭。

彆說這河蚌一看就是個凡物,未曾開啟靈智,就算它修煉有成,既然被水流裹挾至此,還僥幸沒有破碎,能被敖氏公主拿來用一用,也算是它的機緣了。

海夜叉理所當然地這麼想著。

就好像從被派來看守萬丈海牢,到敖灼魂飛魄散的那一日,漫長的五百九十三年裡,作為守牢人,他沒有一日苛待過被困囹圄的西海龍女。

“……好。”

簡陋的海牢裡,白衣清寒的紅·龍彎了彎唇,將那枚河蚌收攏在掌心:“那就多謝你了。”

黑乎乎的蚌殼就此在萬丈海牢安身。

這之後又過了許多年。

到敖灼被囚三百年左右的時候,某一日,海夜叉偶然見到三公主把桌腳河蚌取了出來,凝目看了一會兒,突然指間輕動,然後就把什麼暗紅色的細小碎片遞了出去。

半晌,那河蚌竟也張了張殼,把碎片慢騰騰地吞了進去,再重新合上。

海夜叉愣了愣。

他從未見這河蚌動過,還以為它挨不住歸墟穀的驚濤怒浪,一早便死去了。

“三、三公主……”

西海小魔頭轉頭,看著他一副摸不到頭腦的神情,便故意賣了個關子,隻是笑而不答,喂完了河蚌就繼續把它塞回桌腳,瞧那熟練的架勢,已然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笨笨蠢蠢的牢頭起初甚是不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被他發現,三公主索性就不再隱瞞了,這之後,海夜叉三不五時地就能看見她在喂河蚌,遞過去的碎片從暗紅,到嫣紅,到水紅,淡紅,粉紅……

當最後一路褪至粉·白的時候,三公主突然對他招了招手。

“牢頭大哥,我想托你一件事。”

西海小魔頭語氣平常,喚著她自顧自給海夜叉取的戲稱,白皙到發冷的手卻穿過牢門空隙,將河蚌墊在一個白布荷包上送了出來:“你能不能幫我養一養它?”

海夜叉使勁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指甲尖銳的手指彆扭地反著彎過去,才敢把寬大的掌心攤開,小心翼翼地接下了。

“也不費事,它餓了喂一喂就好。”

見他問都不問就先接住了,西海小魔頭反而有點好笑,便又多說了兩句:“荷包被我施了術,它渡化形劫前的口糧都裝在裡頭了,牢頭大哥可不要自掏腰包,彆慣著它。”

海夜叉捧著河蚌,看著敖灼突然少了一半左邊衣袖的白衣,大如牛目的灰眸不忍地暗淡下去。

不用舉行祖·龍祭的時候,無邊無際的歸墟穀裡,隻有他和敖灼兩個人作伴。便是再如何的愚笨,可是這樣長久地看守著唯一一個囚徒,海夜叉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他知道,三公主一直以來喂給河蚌的碎片,究竟是什麼。

——那是西海紅·龍不停褪色,不停掉落,再不能如從前一樣無堅不摧的鱗片。

她用滿含靈力的龍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喂養著歸墟穀僅有的也是最脆弱的一隻水族。

哪怕那隻是一個資質甚差的河蚌,數百年才勉強修煉成精,有了靈智,卻還沒有學會說話,想要修成人形隻怕更加遙遙無期。

海夜叉一直看著,忍著,他如此醜陋卑賤,怎麼有資格去勸說堂堂的西海三公主?

可是,當他從敖灼手裡接過這隻河蚌的時候,鬼使神差之下,海夜叉終於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麼?”

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愣是把自己唬得連退三步,青黑的麵容突然尷尬地爆紅,讓醜陋的牢頭更加不堪入目。

西海小魔頭卻隻是看著他,唇色白得幾乎透出了慘淡,可她唇邊的笑容一點也不勉強,那雙依然熱烈的眼眸倒映著手足無措的海夜叉,又像是越過了他,將四海水流溯回而去,融入海天交接之處,要去觸碰近六百年未曾得見的蒼穹。

“牢頭大哥。”

小魔頭不回答他的疑問,隻是站在那。許久,她突然一笑,語聲輕巧地說:“這些年,多謝你的照顧啦。”

本就滿心羞慚的海夜叉,被她這一句話嚇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