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2 / 2)

——他在等。

“爹娘年事已高,最大的心願便是看我成家,待到他們百年終老……”

玉郎的眼眸中,有深情如海。

“與你同生共死,我才如願。”

隻這一句,便讓豐念恩覺得,就算將來還有萬千苦楚,她也無悔了。

分鹿門小姐從此變作江府少夫人,待到江楓父母故去,她便成了江夫人。

等到雙胞麟兒降世的那一日,豐念恩虛弱地躺在床上,接生婆在耳邊連聲道著喜,說兩位小少爺生來玉雪可愛,全不似尋常嬰兒,看著就有大出息。她的夫君卻顧不上抱一抱孩子,隻是握著她的手,滿眼心疼地看著她的時候,豐念恩明明眼中含淚,唇角笑意卻幸福得讓人心酸。

自逃出南疆後,她終於重新落了地,生了根。

“念恩,你如今開心麼?”

某一日,豐念恩正把鬨騰的小兒子抱在懷中,安靜的小兒子乖巧地睡在身旁,突然聽得河蚌這一句,竟有些如夢初醒的恍惚。但也不過就是片刻,等到她抬眼看過去的時候,這位如今的江夫人神情安寧,認真地點了點頭:“縱有遺憾,卻也心滿意足了。”

夫妻和美,雙子在懷。

江夫人合該是天下第一等的得意人了,但是對豐念恩而言,她心中仍有憾事未解。

——這麼些年,她從沒有忘記過表哥和素素,也一直在等他們回來。

為了隱藏好她的身份,李尋歡不曾再與豐念恩相見,連書信也極少。就算是她成親的那一日,他也沒有出麵,隻是時隔許久才托河蚌轉交了一份賀禮。

豐念恩卻滿心溫暖。

她知道表哥是為了保護她,也隻有收到他的消息,豐念恩才能留住最後一點希冀,還能寄望於來日重逢。

江夫人看著麵容未改的小妖,抿了抿唇,才能讓自己笑著問道:“你要走了,是不是?”

“嗯。”

河蚌目露不舍,卻還是直接承認了。

她曾向李園小公子許諾,會替他看著豐念恩,直到她安穩無憂了才會離開。

而河蚌覺得,現在就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江楓待你好,我很放心。”

小妖走上前,她不敢觸碰新生的幼子,自江家兄弟出生以來,不管豐念恩如何哭笑不得地勸說,她也沒有抱過他們。隻有這一次,河蚌竟主動靠近了,把豐念恩和她的次子一起抱在懷中。

這個擁抱很輕,一觸即分,河蚌極儘可能地放柔了動作。到她鬆開手臂的時候,隻覺一暗又一亮的江氏次子才眨了眨眼,好奇地張了張小嘴。

豐念恩卻眼也不眨地看著小妖:“你之後要去哪兒?”

“繼續去曆練啊。”

河蚌一直記得自己的初衷。

她留在李園,是為了讀書明理;跟著李尋歡去南疆,是為了救林家表妹;陪伴豐念恩到如今,是為了報恩和償還心願。

這些事,微不足道的小妖每一件都做到了。

現在她要繼續做自己該做的事了。

河蚌理所當然道:“有人教過我,修行之路,貴在堅持。她那麼厲害,都沒有一時一刻懈怠過,我也不能半途而廢。”

儘管語焉不詳,連名字都不肯提及,可是隻有說起這個“她”的時候,河蚌懵懂的眼眸才會熠熠生輝,如同被擦去灰塵的珍珠,流轉的每一道光芒都代表著經年的磨礪與堅守。

隻有小妖自己渾然不覺。

她背著行囊,圓鼓鼓的包袱裡全是豐念恩親手打點的行李,衣衫銀票,乾糧藥物……不論河蚌怎麼擺著手說不用,難得強硬的豐念恩也不肯讓步。她幫著小妖把包袱背好,忍了又忍,話一出口還是帶起了哽咽。

“你路上要小心。”

豐念恩握著河蚌的手,久久沒有鬆開。

她是真的舍不得。

對妖族來說,這短短數年可能不過是彈指一瞬,但是於豐念恩而言,背井離鄉後最惶恐忐忑的日子裡,多得有河蚌不離不棄的陪伴。兩個姑娘同住同食,那般呼吸相聞的親近,是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的安撫。

——我在,我在。

不會說漂亮話的小妖,就用這樣笨拙的方式,陪豐念恩熬過了許多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

這一點一滴的溫暖,她全都記得。

已為人·母的豐念恩強忍淚水,讓自己露出一個笑容:“若是……若是累了,想要歇一歇,就回來找我,好麼?”

“……”

小妖再如何天資有限,好歹也獨自修行這麼久了,不至於連豐念恩如此真切的關懷都聽不懂。她苦思冥想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說道:“你記掛我,我知道的。但是你不要等我,不要為我擔心,我總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河蚌沒有說什麼讓她放心的空話,也沒有答應她來日相見。

世上從沒有一帆風順的坦途。

在河蚌眼裡,李尋歡、沈素乃至於豐念恩本人,誰不比她這個正經妖族更加資質出眾?可誰一路行來又不是風雨交加,艱難坎坷?

小妖沒有掐算天命的本事,前路禍福難料,她不會騙豐念恩。

“……好好保重啊。”

這是河蚌留給豐念恩的最後一句話。

小妖揮手作彆,走出很遠了,路那頭仍有豐念恩執意目送的身影,以及扶著她肩膀低聲安慰的江楓。河蚌看著那一對璧人,緩緩呼出一口長氣,終於不再回頭地離開。

背著圓鼓鼓包袱的小妖,獨自一人又去了許多地方。

她見過終年不化的雪山,那裡濃鬱的靈氣仿佛都帶著冰渣似的,凍得道行不夠的小妖抖抖索索,還沒吐·納幾日,就連滾帶爬地又跑下了山;

她遊過浩蕩奔湧的江河,累了就化作原形,連大小都鮮少控製,淡紅色的碩大河蚌沉在水底最深處,嚇得尋常魚兒都不敢靠近,生怕被她一口·吞了下去;

她甚至曾偶然見過顯聖真君和西海三太子。

那時候是人間三月,她聽海夜叉說起過,三月初三正是三公主的生辰。

人間也正是三十三座龍女廟,會在那一日行龍女大祭,萬千信眾齊聚於此,誠心參拜他們供奉的西海紅·龍。

河蚌悄悄準備了禮物,也想趕著這一日送到三公主麵前。

彼時已是二月底了,小妖索性就停留下來,化出本體——這次倒是很勤謹地變成了巴掌大小,找了一處僻靜的山腳就蜷縮起來。

而山頂靈氣最濃處,正是此間的龍女廟。

尤其擅長等待的小妖一動不動,打算就這麼熬過剩下的幾日。

誰知會撞見兩個神仙吵架。

——說是爭吵其實也不確切,隻有白衣仙君氣勢洶洶,神情不善地質問著玄衣真君,後者卻隻是沉默地聽著,幾乎一句也不曾反駁。

河蚌從沒經曆過這種場麵,頓時心底一緊。

明知自己身帶龍王法寶,妖氣靈力被遮蓋得絲毫不露,但懷就壞在小妖太過清楚自己的斤兩,這兩位不管是誰動一動手指,便足夠讓她灰飛煙滅。

這讓一心隻想修長生的小妖怎麼能不害怕?

她屏息凝神,連大氣也不敢喘,白衣仙君卻一句更比一句疾言厲色,就算河蚌根本不敢細聽,也一個勁兒地往她耳朵裡鑽。

“真君為何挑在這裡替她建廟?!”

“若非我見此處功德金光凝聚,恐怕還發現不了你的好事!真君是仗著我遠在西天梵境,不及查看人間麼?”

“還是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掌珠為何而斷!”

“你好大的氣量,好大的膽色……”

白衣仙君一頓,終於咬牙切齒地逼出一句:“楊戩,你怎麼敢!”

“……”

玄衣真君依然沉默,躲在一旁的河蚌卻幾乎是悚然而驚!

她聽見了什麼?

白衣仙君又喚對方什麼?

他叫他真君。

喚他是楊戩。

這一次,河蚌何止是呼吸而已,簡直連心跳都要停了!

小妖還未化形的時候,就從海夜叉那裡聽說過,這世上隻有一位名叫楊戩的真君,是三公主千年追逐的心上人。

“三公主為了他,任憑旁人如何背後議論,冷眼旁觀,也沒有放棄過。”

河蚌還能想起海夜叉那時的樣子,這個一輩子仰望著四海敖氏的水族,卻用那樣沙啞的聲音,沉沉長歎著。

“……而她原本是那樣高傲的紅龍。”

蜷縮在一旁的河蚌突然合緊了蚌殼。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但這一刻,居然險些無法按捺住內心的衝動,想要放出她微弱的神識,把顯聖真君看得更仔細些。

——她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值得三公主傾心相付。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動作。

小妖腦子裡亂成一團,把所有力氣用來控製自己,連兩位仙君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她更加不可能發現,玄衣真君化光而去前,眼角餘光曾似有若無地掠過她藏身的地方。

一轉眼到了三月初三。

河蚌特意避開了擁擠的人潮,趕在將要日落的時候,才前去龍女廟參拜。

她攢了好多好多的珍珠,與本體一般的淡紅色,自開啟靈智後就一直積攢著,眼見著珍珠隨她一起由小到大,直到定居李園的時候,才終於凝出她看得過去的大小和光澤。

河蚌精挑細選地裝滿了一匣子,淨身沐浴後,如願奉在三公主的神像前。

她跪在蒲團上,在心裡默默傾訴著,說自己總算看顧好了“林家表妹”,說自己很想三公主,也很想海夜叉;說自己即便如此想念著,也沒有軟弱地去走回頭路。

河蚌虔誠地叩首,無聲說著:“三公主,我不會讓你丟臉。”

這是香火鼎盛的一座龍女廟。

廟祝是被顯聖真君點化過的一位草頭神,因河蚌身帶龍王法寶,他倒沒有認出她的水族真身,隻是沒想到這位其貌不揚的女子出手如此慷慨,忙著要把珍珠還給她。

“姑娘的心意,想來龍女娘娘已經知道了,實在不必這般破費。”

龍女廟的一應支出,全由真君神殿供給,這就已經花費不完了,更何況還有四海敖氏明裡暗裡的貼補。看這姑娘衣著普通,一盒紅珍珠想必能讓她傾家蕩產,廟祝怎麼能收下?

他們是要替西海三公主聚斂功德,可不是騙人錢財的神棍!

廟祝把珍珠匣還回去。

河蚌卻像是被嚇著似的,連連擺手:“不要還給我!”

她本就身無長物,人又活得懵懂,銀兩被偷已經是常事了,想要攢起這些珍珠實在不易。趁著能湊出一匣子的時候,緊趕慢趕地就給三公主送過來了,哪裡有往回收的道理?

兩個人一個要還,一個要推,拉扯之間,慌亂的河蚌不小心打中了匣子,淡紅珍珠如雨點般紛紛落地。

“哎呀,你這姑娘可真是!”

廟祝捧著空了大半的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眼見著河蚌眼圈都紅了,他隻好忍住已經衝到嘴邊的嗔怪,陪著她一起蹲下·身,一顆一顆地重新把珍珠撿回來。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河蚌一邊吸了吸鼻子,一邊小聲數著。

在有關敖灼的事情上,她的記性好得讓人咋舌,比如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挑了最大最圓潤的珠子,在匣子裡裝滿了九十九顆。

還差一顆。

小妖和廟祝一起低著頭,在地上摸來找去,良久無果。

河蚌懊惱地就要哭出來。

有人卻突然對她伸出了手,指根生有薄繭的手掌托著一枚紅珍珠,把它送進小妖快要被淚水模糊的視野。

“是在找這個麼?”

男子聲音溫潤,輕聲問著。

小妖愣愣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