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1 / 2)

這世上的姻緣,大概真的是命中注定。

西海敖灼與顯聖真君的舊事就不必多言了,事到如今,也還是三界津津樂道的逸聞軼事。到了李尋歡這裡,他與沈素的一段情緣,連一路旁觀的河蚌都為之心酸,不知道往後餘生漫長如斯,李園小公子要如何才能支撐下去。

接連見證過這兩段慘烈收場的情愛,小妖一度都認定了,情之一字,摧心折骨之痛更甚天雷,乃是一生中避無可避的劫數,讓人稍加回想都禁不住心膽俱裂。

河蚌對此不甚了了,卻也望而生畏。

但江家公子與豐念恩似乎有所不同。

江楓的家世與李尋歡不分伯仲,生得卻比當年名動京城的探花郎還要好看,雖然武功算不上頂尖,但一笑之間的光華已經足以讓人忽略他的身手。且他性情溫和,行事卻仗義正直,與天下第一劍燕南天乃是結義兄弟,有這位大哥在,就算“玉郎”的功夫再差強人意些,江湖上也鮮少有人敢對他動歪心思。

玉貌豐姿,品行無垢,家資甚巨,允文允武。

這樣一條一條看下來,也無怪乎江楓總是桃花劫不斷,引動無數女子傾心相許。

但他從不是四處留情的浪子。

這麼些年,江湖上關於玉郎的風流傳聞隻多不少,卻沒有幾個人願意相信,每一個對他表露情意的女子,無論年歲妍媸,身家貴賤,都被江楓溫柔婉拒了。

“我既無意,何必平白耽誤人家好姑娘?”

江楓曾對結義大哥坦言過:“倘若我要娶妻,一不問家世,二不問出身,不必唯唯諾諾,不需三從四德。”

“我若要娶,必是要迎娶兩情相悅之人。”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江楓自然是真心實意的,但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一語成讖的日子竟來得這麼快。

——在一場清明大雨裡,他與心上的姑娘不期而遇。

送走江家延請過來的女醫後,河蚌坐在豐念恩床邊,直白地說著:“江公子待你很上心。”

她蠢笨慣了,所以從不撒謊,不知道怎麼說話的時候,隻會為難地閉口不言。而一旦說出口了,就鮮少拐彎抹角,直來直去得很是有一股傻勁兒。

豐念恩卻隻是回以一笑,依靠在床頭,輕輕吹涼一勺藥汁。

她生來體質柔弱,妖血入體不僅沒有讓豐念恩強健起來,經曆過重造形貌的折騰後,反而更加耗損了她的底子——當初李尋歡之所以願意讓她遠赴江南,也有那裡山水宜人,適合休養的緣故。

先是冒雨出門,後又扭傷了腳,還不等江家的馬車回到小院,坐在車裡的豐念恩已經有些搖搖欲墜,難受地閉著眼,額頭也熱了起來。

而河蚌顯然沒有抱起她的力氣。

於是,最後是渾身濕透的江家公子道了一聲“得罪”,將人抱在懷裡,河蚌在身邊撐著傘,這才把漸漸失去意識的豐念恩送回了家。

之後是好一通忙亂。

小妖實在不太會照顧人,按理來說她經曆的場麵也不少了,其中不乏常人難以想象的奇詭,但每每一遇到事情,河蚌還是經不住手忙腳亂,仿佛沒有了三公主和海夜叉在身邊,她也就少了一截主心骨。

河蚌想替豐念恩換下濕衣服,又想趕快燒些熱水讓她暖暖身子,手上忙得不可開交,腦子裡卻還惦記著要趕快請個大夫回來,一時間簡直是茫然無措。

眼見著河蚌已經亂了方寸了,迫不得已,作為外人的江楓隻能留下來操持。

“江公子請來了江府相熟的女醫,給你用過針了,也開了藥方,說是明日再來診脈。”

等豐念恩醒來的時候,正要熬粥的河蚌立刻拋下手上的活兒,急匆匆地跑進屋子裡道歉:“……我沒有派上什麼用場。”

小妖羞愧得不敢看人,卻隻字不提自己一直用神識籠罩著豐念恩,所以她剛剛蘇醒,小妖便第一時間搶進來照看。

河蚌從不明白什麼叫邀功。

所幸兩個姑娘朝夕相處著,豐念恩已經很了解河蚌。

分鹿門小姐搖了搖頭,目光包容而溫暖,明明是河蚌比她年長,乃至於是數以百歲計了,但是她看著河蚌的時候,卻仿佛是在凝視著自家少不更事的幼妹,唇角軟軟地彎了起來,連憔悴病容也無法遮掩她的柔美。

“不許這麼說。”

她說話時還帶著點鼻音,有種甕聲甕氣的可愛:“有你陪在我身邊,便是天下間最有用的事了。”

豐念恩強撐著坐起來,摸了摸河蚌的頭。

正在病中的凡女隻顧著安慰小妖,卻沒有發現,河蚌進來時太過著急,隨手一關的房門還張著縫兒,而透過那道不大不小的縫隙,正要抬手敲門的江楓碰巧看見了凡女的笑容。

婉婉有情,脈脈似水。

江楓突然愣在那裡。

跟在他身後的車把式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公子是怎麼了?不是眼看著那個長相平平的姑娘突然跑回房,擔心是出了事,所以前來詢問的麼?

怎麼就站著不動了?

車把式在心裡納悶道:“手還傻傻地舉在那,許久也不見敲一敲門?公子竟也不覺得累麼?”

江家公子不僅不累,反倒很是有些樂在其中的架勢。

——他之所以冒雨趕路,本來也就是從外地返家,急著回去操辦清明祭祀,沒想到半途遇見了兩個姑娘,而江家公子一向宅心仁厚,這一送再一救,其實已經耽誤他許多時間。

江楓卻一點也不介懷。

豐念恩強撐病體,被河蚌攙扶著出來向他道謝時,這位曾被美人投懷送抱都不動如山的玉郎,卻突然耳根乍紅,言辭有禮到幾近拘謹的地步,說到一半還差點卡了殼,讓車把式更是一頭霧水,險些以為自家公子也是淋雨淋出毛病了。

從那日起,江家公子常常前來拜訪。

豐念恩的病情好轉得很慢,一連休養了多日,她又向來深居閨中,若是按照往日的習慣,小院一早就該閉門謝客了。

奈何她拒得了客人,拒不得恩人。

有這份相助之情在,當江楓提前送上拜帖的時候,豐念恩神情雖複雜,但還是讓河蚌幫她給出回複,約定了時間會客。他倒也沒有非見到豐念恩不可,隻是送上些藥材補品,向河蚌問一問豐念恩的近況,得知她好些了,就像是放心了似的。

如此這般的次數多了,日子久了,連呆頭呆腦的小妖都看出了不對。

“念恩,他這是喜歡你麼?”

分鹿門小姐捧著藥碗的手一頓。

河蚌卻沒有發覺,隻是板著手指,費勁兒地開始回憶:“那位女大夫每日按時過來,雖然咱們不是沒給診金,但她周到又體貼,還惦記著要給你調理身體。人間醫者都是這麼儘職儘責的麼?”

“江公子也總是過來。”

“你和他說話的時候,我在旁邊看著,總覺得他的眼睛好像都在發亮。他好像……很高興?”

“如果隻是見到一個人,說一說話都能這麼高興。”

小妖神情茫然,目光卻率直得不得了,仿佛是一麵光可鑒人的明鏡:“是不是就叫做喜歡了?”

豐念恩肩膀一顫。

喝到一半的湯藥突然脫手而出,灑在被子上,如同難以書寫成字的濃墨。

河蚌心頭猛跳,忙著替她把被子掀起來,又趕緊摸了摸豐念恩的手:“有沒有燙到哪裡?”

“……沒有。”

豐念恩任她查看著,笑容卻好像有些勉強:“藥已經不熱了。”

河蚌這才放心。

但她很快就疑惑地“嗯”了一聲,握著豐念恩的手緊了緊,來回試探過了,終於確認不是自己的錯覺:“念恩,你的手……”

小妖擔憂地看過來。

“……怎麼這麼冷啊?”

滿腹詩書的分鹿門小姐張了張嘴,第一次,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未通情竅的河蚌。

河蚌卻忽然就懂了。

她看著豐念恩不自覺地紅了眼眶,眸中滿是掙紮,想說什麼卻又無法啟齒的樣子,憑借著三年相伴,小妖在漫長的相對無言後,突然道:“念恩,你喜歡他是不是?”

被她握著的手瞬間冷如冰雪。

豐念恩自己不知道,她這般隱忍著的沉默,像極了很久之前的小李探花。

彼時,李園的四位主人俱在。李老爺某次與小兒子閒談後,便認定了不肯成婚的李尋歡已經心有所屬。從那以後,無論是李老爺夫婦還是大李公子,三個人總是樂此不疲地調笑著,想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能讓自家的小公子癡情不改。

小李探花隻是笑而不語。

可隻有河蚌知道,這個明麵上八風不動的小公子有多克製,隻敢在最夜深人靜的時候,拎上一壺酒,坐在李園最高的一處屋頂上,避開家人的視線,和朗月明星對坐而飲。

哪怕到了酒醉之時,他也依然什麼都不說,隻是對著夜空伸出手,手臂繃得筆直,仿佛是用儘了力氣,也不能摘下星辰,

而李尋歡那時的神情,一如此刻的豐念恩。

“彆害怕。”

就在這一瞬間,連河蚌自己都不清楚,她這一句話到底是在說給誰聽:“你終於等到那個人了,該開心才對啊。”

豐念恩怔怔地抬起頭,迎上一道關切的目光。這個給予她半身妖血的水族眉目隻是清秀,沒有什麼通天徹地的大本事,彼此作伴了三年,她還是不像一個凡人,在為人處世上,總與這個束滿條框的人間格格不入。

可她一直陪著她。

到了現在,這個一直被她照顧著的小妖,已經能夠反握著她的手,和豐念恩說一句:不要怕。

“……”

分鹿門小姐咬住下唇,突然伸手抱住河蚌,把臉埋在對方的衣襟裡,任由溫熱的淚珠漸漸潤濕了小妖的懷抱。

“怎、怎麼了?”

河蚌被她這一下子唬了一跳,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怎麼就惹哭了豐念恩。她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才像是忽然醒過神一樣,急忙撫了撫豐念恩的背。

小妖始終看不穿凡女的心事。

她自己對情愛一竅不通,見豐念恩如此躊躇,便誤以為她也是看過了沈素和李尋歡,同樣生出畏懼。河蚌說讓豐念恩彆怕,隻是想要讓她明白,這種事就好比是她的化形雷劫,沒有躲避的餘地。

遇見了就是遇見了,既然不能後退,倒不如抓住眼前的幸福。

河蚌還想說,即便最終生死相隔,但和沈素在一起的時候,李園小公子沒有一刻後悔過。

——他痛徹心扉,卻又得其所哉。

河蚌隱約懂得,這一次,小公子拚儘所有,終於摘得星辰入懷。

那就足夠了。

笨嘴拙舌的小妖藏了滿肚子的話,翻來覆去都沒有個條理,直到送豐念恩出嫁的那一日,也不知道要怎麼說出口。

……

或許也不用說出口了。

河蚌站在紅綢高掛的喜堂,陪在豐念恩身邊,看著她和江楓比肩而站,拜過天地與高堂,夫妻交拜時,河蚌的目光掠過江楓滿溢柔情的麵容,心裡想著:“你要待念恩好。”

“你要一輩子待她好。”

小妖攔在婚房前,沒有花樣百出地鬨騰新郎官,隻鄭重道:“不然,我會來教訓你的。”

她從沒說過這種大話,想到那位替江楓擋酒的天下第一劍客,心裡便更發虛。但小妖咬著牙不肯讓開,甚至努力挺直了腰杆,昂·著頭,榨取出一點微乎其微的氣勢,與人寸步不讓地對峙著。

江楓一怔。

但他的反應比河蚌快得多,沒有刻意擺出什麼認真的表情,也沒有說出什麼感天動地的誓言,江楓隻是整了整喜服,捋平褶皺,然後對著河蚌躬身一禮。

“我銘記於心。”

江家公子這樣回答了。

他也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迎娶的姑娘並不簡單。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什麼明麵上的營生,身邊隻得一個河蚌相依為命,生活卻永遠衣食無憂。江家父母對此不是沒有疑慮,他們年歲大了,膝下隻有江楓一個老來子,對於未來兒媳婦要求不多,哪怕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也無所謂,隻要清清白白就好。

偏偏豐念恩對自己的來曆諱莫如深。

甚至早在江楓表露心意的同時,她就說過,這一輩子,她都會是江南水鄉的一朵浮萍,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就算以後嫁進江家,她也隻能操持中饋,不可能像彆家主母一樣交際應酬。

“娶了我,或許就是娶回一場來日的滔天大禍。”

豐念恩曾站在江楓麵前,定定地看著他:“縱使如此,你也不悔麼?”

那時江楓的答複,是送上門的隆重聘禮。

而這時身穿喜服的江楓,依然答得字字鏗鏘。

河蚌凝目看了他許久,終於側身一步,讓出了通往洞房的門。

她或許不明白豐念恩的顧慮——分鹿門的前車之鑒近在眼前,深埋南疆的一眾屍骨未寒,乃至於李尋歡帶著沈素不得相見,剩下一個家破人亡的豐念恩,她憑什麼嫁為人·婦?

她深藏著這樣要命的秘密,不能也不會對江楓如實相告,這一生,她都注定有負於他毫無保留的真心。倘若有朝一日,當真被人發現她就是林詩音了,也許整個江府都會受到牽連。

江楓待她越是珍重,豐念恩便越是心如刀割。

她無數次地想過要一刀兩斷。

但任憑豐念恩如何冷言冷語,避而不見,江楓也沒有退卻過半步。他那樣的人,足以匹配天下間最好的女子,卻偏偏萬般堅定地守著她,用行動告訴豐念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