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1 / 2)

河蚌陪了豐念恩很久。

先前幾次追殺失敗,正道已經堪稱損失慘重,再經瘴氣林一役,意欲圍剿者更是有去無回,對方無力組織什麼大規模的合圍了,逃離南疆也就不再是異想天開。

他們一行人藏在阿勇家中,等到豐念恩融合了妖血,沈素的紅線蠱也被壓製住了,這期間竟一直平安無事,就能得知現在敵方的人手短缺到了什麼地步。

機不可失,他們便決定儘快離開。

“路上小心些。”

為紅線蠱費儘心血的阿勇眼圈發黑,麵色疲憊不堪。這些日子,他真是深刻領教過了李尋歡的執拗,就沒有白費力氣地勸他們多留一陣,隻是打包了不少藥材,讓他們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南疆男子沉聲道:“你小子記得我說過的話。”

李尋歡彎了彎唇,大抵算是個笑容。

其實也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囑咐。

壓製紅線母蠱的時候,好話歹話阿勇已經說了一籮筐,結果還是沒攔住李尋歡,從那以後,他就懶得多費口舌了。

阿勇隻是冷眼旁觀著,李尋歡是如何自尋死路,非要用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額外支撐起一具沒有神誌的屍骸。等到蠱蟲終於安靜下來,不再拚了命地要鑽出沈素心室的時候,看著李尋歡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阿勇沉默許久,終於皺眉道:

——倘若有朝一日,李尋歡在南疆尋不到他了,就一路往塞北而去。

“你若是後悔了,便來尋我。”

這是阿勇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說出口的勸解。

即便親眼看過了李尋歡待沈素的情意,心裡也並非全無觸動,但阿勇還是很清楚地知道,想要讓沈素起死回生,簡直無異於讓凡人徒步登天。

而死人哪裡有活人重要?

這小子年紀輕輕的,生得也不賴,往後的路還長著呢,若是能再遇到一個合心意的姑娘,又何必非要強留著一個沈素?

阿勇也算是和這幾個人同生共死過了,哪怕是看在沈素的份兒上,也不想讓李尋歡平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甚至曾當著李尋歡的麵,直言道:“她自己死到臨頭,都想著給你留一條生路,想來也不願意看見你為難自己。”

“……”

彼時,李尋歡正自己為自己包紮傷口。

為了方便,他挽起了衣袖,但目光不經意間掠過左腕的那道月老紅,他的動作便一時慢過一時。突然聽到阿勇這句話了,李尋歡反倒回過神來,還能笑上一笑。

“我並不為難。”

他答得這樣簡短而堅定。

阿勇頓時沒了脾氣。

他自己受幼年經曆影響,到了這個歲數了,依然無心男女之事,一門心思地撲在家人身上。養父母為此著急上火,阿勇自己卻很安之若素,滿心滿眼隻想著怎麼照顧家人。

可是那一夜,阿勇為李尋歡等人送彆,看著他們義無反顧的背影,尤其是被李尋歡打橫抱在懷中的沈素,孤零零站在道路儘頭的阿勇居然無端生出一股僥幸。

好在,他沒有對誰動過情。

——兩心相許尚不足夠,像是隻有押上一切,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托給對方,到死也念著想著,才沒有辜負這一場人間情愛。

好在,他沒有遇見這樣的人。

“好在……”

當真走出南疆那一日,坐在馬車裡的豐念恩挑起簾子,回望著身後的草木葳蕤,聽著那漸漸遠離的鳥啼蟲鳴,她突然對河蚌展顏一笑:“往後便要天各一方了。”

小妖眨了眨眼,一知半解地回了一個笑容。

倒是外頭趕車的粗獷大漢微微一頓。

鐵傳甲自知來得很遲。

他受李家恩惠,這些年也一直留在李園。等到李老爺夫婦和大公子相繼故去後,鐵傳甲就隻聽命於小公子李尋歡一人,說他是李家的家仆乃至於家將也不為過了。

前些日子,李尋歡突然遣他去往嵩山,說是李老夫人的冥壽在即,請鐵傳甲去少林寺點三盞長明燈,照應他已經仙去的父母兄長。

鐵傳甲自然應允。

在李家的事情上,鐵傳甲從沒有多想多思的習慣,一向是李家人說了什麼,他就隻管不打折扣地照做。況且李尋歡如今煢煢孑立,身邊沒有親近的人了,日子過得也就更波瀾不驚——至少鐵傳甲離開李園的時候,看著神色如常的小公子,他就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

他甚至自動自覺地以為,小公子之所以派他前去少林,自己留下來,是為了好生操辦李老夫人的冥壽。

忠心耿耿的家仆一路急行,在千年古刹請了長明燈。

鐵傳甲並不篤信佛教,可也就是這麼個看上去絕不麵善的漢子,居然老老實實地參拜過大雄寶殿、六祖堂、千佛殿……依著最莊重的禮節,在每一座佛像前頂禮膜拜。

連經過他身旁的善信偷眼一瞧,心裡都忍不住要嘀咕:“長相凶惡歸凶惡,沒想到這人卻如此虔誠。”

鐵傳甲一絲不苟地做完這一切,這才星夜兼程地往回趕。

而等待他的是一個空蕩蕩的李園。

不知所蹤的李尋歡隻留下一封親筆信,沒有交代去向,也不說是要去做些什麼,隻說讓鐵傳甲不必找他。多年報償,恩情已了,從此天大地大,鐵傳甲儘可以來去自如。

若是願意,李園以後就是他的家了。

——小李探花在信中雲淡風輕,仿佛不是在了結身後事,而是要去赴一場花柳扶蘇處的酒約。那般衣衫翩然,策馬江湖的縱情,在這短短幾句間就已經躍然紙上。

鐵傳甲卻陡然麵沉如水。

他實在是一個死心眼的人,小公子已經把偌大一份家業都交到他手上了,這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卻一眼也沒有多看,隻是讀懂了信中的決絕之意,一轉頭,就隻顧著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鐵傳甲從前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按理來說,即便他已經隱姓埋名多年了,也總能知道一些打探消息的門路,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但事實上,任憑他再如何的千方百計,竟然也探聽不到李尋歡的去向,好像他要找的不是近年名聲大噪的小李飛刀,而是一尾遊進江河的鯉魚,消失得近乎無聲無息。

鐵傳甲心急如焚。

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正道圍剿南疆分鹿門”一事卻偶然闖進鐵傳甲的視線。

彼時,他並不知道李園和分鹿門之間還有一層姻親在,李尋歡營救表妹的消息也還沒有傳揚出去。與其說鐵傳甲是察覺到了什麼隱情,倒不如說是他已經無計可施了,近來江湖上也隻有這一件事鬨得沸沸揚揚,左右他也找不到人了,病急亂投醫之下,鐵傳甲乾脆挑著最引人注意的地方試一試。

誰知竟真的讓他試中了。

鐵傳甲趕到南疆的時候,這場亂局已近收尾。

重新出現在他麵前的李尋歡,如同劫後餘生一般,蒼白憔悴得令人心驚,衣衫從肩線和腰背處一同寬大下來,一眼看過去就能讓人知道他瘦了多少。

但即便如此,探花郎也始終把一個人抱在懷裡——明明那個人被一襲外衫遮蓋得嚴嚴實實,連形貌都辨認不出,但李尋歡垂眸凝視她的時候,那般不曾錯眼的專注,讓粗中有細的鐵傳甲很快就明白了,他正在擁抱著什麼,又正在擔負著什麼。

“少爺。”

深夜林野,月朗星稀,偶然重逢主家的忠仆騰地站了起來。他也不是多麼能說會道的人,如此喜出望外的情景,也隻能讓這個彪形大漢喚出這一聲,疾步迎了過去。

李尋歡乍一見他,眼底也掠過驚訝之色,但他接著就歎了一口氣,似欣慰似歉疚。

他故意支走鐵傳甲,正是以為深知他的性子,南疆之行越是九死一生,他就越不會讓李家的人孤身赴險。

偏偏他誤打誤撞地還是找了過來……

李園小公子眼底沉沉,卻還是輕聲道:“一路辛苦。”

幾人意外彙合的地方,已經接近南疆邊界。

多得沈素之前執意毀屍滅跡的要求,正道門人又在瘴氣林損失殆儘,時至今日,中原武林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李尋歡身在南疆,且插手了分鹿門一事。他帶著河蚌與豐念恩,儘量趕著夜路,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走到這裡。

——至於一路上偶遇的散兵遊勇,縱然今日的小李飛刀已經不比從前,也不是這些人能對付得了的。

李尋歡偏頭低咳幾聲,他本就傷勢未愈,到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但除了這無法壓製的咳聲之外,他沒有在兩個姑娘家麵前顯露出一點怨氣抑或厭倦。

就算鐵傳甲已經趕到了,李尋歡不必再一個人獨自支撐,他也隻是冷靜地安排著:“我與沈素有些招眼,不宜再與大家同行。傳甲,你去尋兩輛馬車,我們分開走。”

言語之間,既沒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也沒有逃出生天的慶幸。

“到了李園再會合。”

豐念恩卻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兄長,我想去江南。”

李尋歡一怔。

妖血入體後,分鹿門小姐的變化不可謂不大,容貌全改倒還在其次——畢竟美人在骨不在皮,縱然換了一副麵容,但她大家閨秀般的氣質擺在那,現在也好看得讓人眼前一亮,如玉蘭垂露,清麗柔美。

可她顯然在有意糾正自己從前的習慣。

比如把李尋歡這位“表哥”喚作“兄長”,比如學著照顧笨手笨腳的河蚌,比如讓河蚌和李尋歡習慣把她叫做“念恩”。

李尋歡甚至總能看見她在練字,撿一截樹枝,不厭其煩地在地上寫了無數遍,如同將將啟蒙的孩子,從橫豎撇捺開始重新練起,一筆一劃地耐心修改著。

——一點一滴地,她在主動抹去屬於“林詩音”的痕跡。

李尋歡看著她的時候,偶爾會有些恍惚,隻覺得分鹿門一朝覆滅後,直至沈素舍身,於林家表妹而言,才是一場碎骨重塑的重生。與之相比起來,竟連融合妖血都算不上什麼了。

“念恩……”

分鹿門小姐垂眸一笑,柔聲道:“母親出身江南,我幼時去過一次,如今記憶已然模糊了,仍對那裡的煙雨山水心向往之。”

這自然不是借口。

她與李尋歡共同的外祖,正是江南禮教傳家的名門。豐念恩的母親外嫁南疆,先前死於正道門人之手,連屍骨也尋不回來了,這一生再也無法重返故裡。細細想來,這該是她心底的一件憾事。

豐念恩說自己向往江南,確實是她的心裡話。

但這並不等同於她不是在拒絕李尋歡。

“兄長想要照顧我,念恩心裡感激,但我總不能就這麼讓你照顧一輩子。”

分鹿門小姐伸出手,理了理蓋在沈素身上的外衫,語氣放得極輕:“我眼下沒有性命之憂了,也不會被什麼人認出來,兄長不必再時時擔心我,儘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雖然李尋歡沒有說出口,但豐念恩大概能猜到他的打算。等回到李園後,他一定會好生照料她,讓她繼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活在李家的羽翼下,一如從前在分鹿門的時候,繼續做她錦衣玉食的深閨千金。

她自小到大也都是如此。

但如今的豐念恩不想繼續下去了。

——因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人間再也沒有“林詩音”這個分鹿門餘孽,如果有誰執著於那顆莫須有的邪帝舍利,深查細究,那麼,分鹿門林家和李園的姻親關係隻怕就瞞不住了。到時,作為表哥的李尋歡就是唯一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