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2 / 2)

沈素先前從不肯留下敵人的屍首,未必就沒有替李尋歡收尾遮掩的意思。到現在,他強闖南疆、反殺正道的事都還是個秘密,隻要不被人拿捏到鐵證,無緣無故地,誰也不好聚眾打上門來。

“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的禦賜楹聯,可還掛在李園的正門上。

然而,如果人丁凋零的李家憑空多出一位小姐,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有時候,心懷不軌之人隻需要一個理由,哪怕並不是那麼站得住腳,卻足以讓他們明目張膽地作惡。

分鹿門不就是最好的例證麼?

而當初的門主林稚尚且無病無災,隻是愛妻被劫,這才落在了下風。李尋歡卻支撐著紅線蠱,身體隻會每況愈下。

豐念恩自幼聰慧,既然親身經曆過這一切,就不會讓自己同娘親一樣,變成惡徒攻訐親人的弱點。

她不想也不願。

李尋歡卻聽得眉間一蹙:“你該知道,你是我僅剩的親人了。”

雖然不是如夢中一般的青梅竹馬,更不曾有過相知相許,但這位表妹對他來說仍然很重要,是心甘情願肩負的責任,卻永遠不會是什麼難以擺脫的負累。

“……是,我知道的。”

分鹿門小姐眼睫輕顫,似有一點水光在眼底搖曳,她卻沒有任其洶湧,仍是笑著說:“兄長於我亦如是。”豐念恩一頓,又道,“素素亦然。”

“所以兄長儘管去吧。”

哪怕變換了眉目,也依然溫柔嬌弱的分鹿門小姐抬起頭,語聲緩緩:“我不會讓自己涉險,也不會讓任何人發現我的身份,我會……好好藏起‘林詩音’。”

“我會等著你和素素回來。”

豐念恩一早就打好了腹稿,姿態堅定得前所未見,說服起兄長也顯得格外有理有據,可她終究沒有一個人離開。

——李尋歡堅持讓鐵傳甲沿途護送,等到了江南,也會由鐵傳甲出麵為她置辦家業。

“你總要讓我和沈素放心。”

小李探花深深地凝視著她,隻用這一句,就讓豐念恩再也沒辦法反駁。

河蚌則是自願跟上去的。

臨行前,小妖還曾認真地看著李尋歡,保證道:“我能活得很久,也就能看著念恩很久,等到她安穩無憂了,我才會離開。”

河蚌在人間混跡多年,統共也沒有幾個在意的人,李尋歡原本該是最重要的那一個了,隻是有他許給三公主的心願在,豐念恩很快就迎頭趕上,從此並駕齊驅。

她也想得很簡單,既然小公子不放心念恩,鐵傳甲這個掛念主家的忠仆也不可能長留江南,索性就讓她跟過去好了,或許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不會讓念恩孤身一人。

“小公子也要保重啊。”

“……好。”

李尋歡頷首應了,神情溫和:“這一路,多謝姑娘了。”

河蚌說自己沒有名字,他便一直叫她‘姑娘’,可聽上去卻一點也不生分。以他們這些日子同甘共苦的經曆,縱然人妖有彆,也實在是生分不起來了。

李尋歡看著懵懂笨拙的小妖,甚至隻覺得無奈,不知道這一門心思惦記著要報恩的河蚌,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能認同自己已經了結這份因果。

他已經一再和她解釋了,任憑李家對她有天大的恩惠,她的付出和犧牲也足夠抵償了。

偏偏河蚌一根筋。

她像是秉承著什麼了不得的信念,舍了妖血還不夠,一定要竭儘所能地看顧好了這位“林家表妹”才行。

從此,河蚌陪著豐念恩定居江南。

李家不愧是累世豪族,替豐念恩置辦家業的時候,鐵傳甲沒有一點吝嗇,遵照著她“安靜就好”的簡明要求,他幾經篩選後找到了一處小院,不大,但也足夠兩個姑娘家生活了。

因擔憂她們往後的生活,鐵傳甲留足了銀兩,卻還是猶豫著不敢告辭,直到豐念恩無可奈何地催促了他,這個原本果敢的漢子才劈完了柴,挑滿了水,當天夜裡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可鐵傳甲不知道的是,在這最人生地不熟的時候,為了豐念恩的安全,河蚌一直用神識籠罩著小院。

分鹿門小姐依然和小妖同住一屋,輕聲問著:“鐵大哥走了嗎?”

“嗯。”

“……那就好。”

豐念恩似乎是笑了一笑,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似的,合眸睡去。

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

除了海夜叉以外,河蚌再沒有和誰這樣結伴而居過,好在有過南疆的經曆,她和豐念恩又互相遷就著,倒也沒有河蚌原以為的那麼無所適從。

豐念恩深居簡出,采買日常所需的活兒便交給了河蚌;河蚌記性不好,唯恐離開李園久了,又把之前學會的詩書拋到了腦後,豐念恩便時常陪她一起讀書習字。

兩個姑娘家分占著同一張書案,豐念恩講解詩書的聲音溫柔和緩,偶爾還會手把手地帶著河蚌練字。

她深受母親的身傳言教,比起南疆女兒的爽朗直率,豐念恩天生就更像是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姑娘,舉手投足總是娉婷宛然,眼角眉梢俱是詩情畫意。

她也自知這一點,諸如字跡和言行上的小習慣或許還能糾正,所謂氣度卻早就紮根骨血了,不管她再怎麼小心注意,也不可能在短短時日裡全然改頭換麵。

所以豐念恩很少出門。

——她承諾過要藏好自己,就當真做到了畫地為牢。

一間小小院落,成了分鹿門小姐作繭自縛的囚籠。

隻有每年的清明是例外。

每到那細雨紛紛的時節,豐念恩就會在河蚌的陪伴下,趕在天色未亮前,前去拜祭自己的外祖父與外祖母。

直到與李尋歡分彆前,這位表哥也沒有告訴過她,她的母親是怎樣被趕出了家門,又是怎樣和外祖家斷絕了關係,終此一生,也再沒有機會修複親緣。

可是,他那般憐惜卻又默然的樣子,卻已經無言地告訴了豐念恩什麼。

想著母親偶有的鬱鬱寡歡,自定居江南起,每到清明,豐念恩總是素衣素服前去拜祭。

這是第三年了。

雨從半夜開始,到了該出門的時候,反而越下越大,在天地之間連成了珠簾羅幕。但豐念恩不願推遲,河蚌見勸阻不住,愣了一會兒,轉頭就東翻西找地扒拉雨傘。

“早知道備件蓑衣了。”

河蚌懊惱地嘟囔著,手上推開傘骨。

兩個姑娘共撐著一把油紙傘,相護攙扶著,像是被風雨吹打的一片荷葉,在雨幕中緩緩前行。

到祭拜之後,雨勢已如瓢潑,兩個姑娘家行走起來越發艱難。河蚌自己本來也就笨手笨腳,一個沒注意,豐念恩腳下就不知道被什麼絆著了,跌落在滿地的雨水泥濘裡。

“念恩!”

河蚌嚇了一跳,忙著去扶。

除了那段逃亡的日子,豐念恩再沒有這麼狼狽過,整個人幾乎是霎時間就被雨水淋了個通透。她雙唇緊抿,可一抬眼就看見驚慌失措的小妖,豐念恩頓了頓,很快就露出一個笑容。

“我沒事的。”

借著河蚌的手重新站起來,一句安慰剛剛出口,豐念恩卻突然踉蹌了下,身子一歪就靠在了河蚌身上。

小妖擔憂地上下打量起來:“你怎麼了啊?”

豐念恩苦笑道:“……好像扭傷了。”

河蚌頓時慌了手腳。

豐念恩握了握她執傘的手,把油紙傘向河蚌那邊推過去:“不要緊,我緩一緩就好了,你多顧著自己。”

她的聲音裡滿是歉疚。

這種暴雨傾盆的日子,是她執意出門,受傷了也是活該。但河蚌無端受到牽累,此刻和她一起寸步難行,豐念恩不可能不內疚。

看著眼前遮蔽天地的暴雨,有那麼一瞬,豐念恩忍不住閉了閉眼,錯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

暗無天日,朝不保夕。

而喚醒她的是漸漸靠近的馬蹄聲。

一輛馬車從雨幕深處駛來,車把式頭戴鬥笠,身穿蓑衣,即便是在這般大雨裡,也把馬車趕得穩穩當當。突然見著這兩個狼狽不堪的姑娘了,他不禁一怔,下意識地勒停了韁繩。

“籲——”

河蚌滿含警惕地看過去,空出一隻手把豐念恩往身後攔了攔。

馬車裡卻傳來一道清朗的男子聲音:“出什麼事了?”

“公子。”

車把式猶豫道:“有兩個姑娘家,似乎是行動不便,被困在雨裡了。”

車內靜默一瞬。

隨後,一隻白玉般的手挑開了車簾。

豐念恩抬起眼眸。

她看見了車裡的那個男子,好看得仿佛獨得天地鐘愛,哪怕是不言不動地坐在那裡,也能驅散暴雨的冰冷。何況他的眼眸那樣澄澈,隻是在豐念恩那裡微微一頓,立刻就禮貌地移開了。

他拍了拍車把式的肩,示意對方讓開位置,不顧車把式的阻攔就跳下了馬車,轉手卻把簾子挑得更開些。

“若是兩位不嫌棄,還請先到車裡避一避雨吧。”

迅速被淋濕的公子沒有看向她們,語聲卻很柔和,像是擔心她們猶有疑慮,他很快就接著道:“在下會守在車外,送兩位姑娘返家。”

——言行有禮,舉止端正。

河蚌好歹也在李園待過那麼多年,看慣了李家人的風骨,多少也就明白了什麼叫做真正的書香傳世,君子如玉。

此刻看著這位公子,察覺到某些熟悉的氣質後,她微微一愣後就若有所悟,隻覺得這人恐怕也出身不凡。

事實證明,小妖難得敏銳了一回。

她很快就知道了這位公子的身份,果然是出身江南名門,江湖上的名號也極好聽,喚作“玉郎”。

——他叫江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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