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1 / 2)

其實, 河蚌本來打算自己提醒阿勇的。

小公子先前身受重傷,腰側那道傷口至今也隻是勉強結痂,內傷更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痊愈。再加上沈素又……

林詩音未必能看得出來, 但李尋歡麵上再怎麼強撐著, 雜亂不堪的氣息卻騙不過河蚌的神識。

她甚至覺得,小公子越是隱忍,生機便越是微弱——林詩音為沈素打理遺容時,隻有河蚌看見了,背對她們而站的小李探花依靠著山壁,眉眼低垂,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雖然不曾倒下, 但是這般借力支撐的樣子,已經足夠讓看著他長大的河蚌心驚。

她知道小公子瀕臨極限了。

“我讓、讓他離開……”

河蚌說著就要調動神識。

李尋歡卻製止了她。

他看著明顯訥於言辭的小妖,冷靜地說著:“把方位告訴我, 我去看看。”

河蚌張了張嘴, 想要勸他歇一歇——如今這般情形, 沒有第二個人能給他療傷了,卻聽得李尋歡繼續道:“姑娘修行想來不易, 若是太過招人眼目,隻怕對你而言不是好事。”

小妖一愣。

她之所以敢顯露行跡, 說到底, 是因為她了解李尋歡的性子, 也多少懂得了沈素和林詩音的為人——河蚌相信, 對於自己這個“異類”, 不管怎麼樣, 這三個人也不會傷害她。

但是她不敢相信一麵之緣的阿勇。

河蚌絞緊了雙手, 再不知道要怎麼反駁。

她隻能通過神識指點李尋歡, 讓他沒有走上一點彎路,趕在阿勇遇見大德前截住了他。

然後把人帶了回來。

“那姑娘救了我的命,我總要當麵道個謝。”

堅持著這樣的說法,阿勇神情緊繃,跟在李尋歡身後走了多久就暗自戒備了多久,直到他看見被裹在男子外衫下,僅僅露出一張麵容的小姑娘。

阿勇這才鬆了口氣。

他比李尋歡還要年長好些,人又不傻,單看小李探花的舉止氣度,已經遠勝那些所謂的正道門人多矣。阿勇與他一照麵,便隱隱預感到這人恐怕不凡,若是想要殺他,阿勇不知道自己能否逃脫。

但他還是跟上來了。

一來李尋歡沒有動手的意思,二來他總要看一眼那個小姑娘,確認她屍身尚存才能放心。

——這麼著急忙慌地趕回來,不為彆的,是阿勇擔心來得晚了,毒物如此躁動之下,也許連小姑娘的殘骸都拚湊不齊。

這個南疆男子乾脆地跪了下去。

他也不多說什麼,隻是連磕三個頭,麵前隻是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小姑娘,他甚至不知道這姑娘姓甚名誰,但阿勇跪拜的姿態極其鄭重,第一個頭磕下去,額上已經紅了一片。

他是真心謝她。

“我自己如何都不緊要,但雙親尚在,我今天若是死在林子裡,他們隻怕也活不下去了。”

阿勇並不在意旁邊的三個人——他從前沿街討飯的時候,早就把所謂的臉麵送到了彆人腳下。何況,看小姑娘乾乾淨淨的麵容,顯然是有人替她打理過的,若非關係親近,誰願意照料一具可怖如斯的屍身?

他便多少放心了。

阿勇沉聲道:“多謝。”

然後也不用人攙扶,自己便站了起來。

李尋歡看著這個額頭通紅的南疆男子,突然一撩衣角,雙膝便要彎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

阿勇沒想到,這人生得儀表堂堂,怎麼一聲不吭突然就要跪。他急忙托住李尋歡,好歹沒有真讓他跪下去,兩個人僵持的瞬間,一個猜測已經下意識脫口而出:“這姑娘是你的妻子?”

男兒膝下有黃金,要不是夫妻情深,他做什麼替人家小姑娘還禮?

阿勇自覺揣測得順理成章。

但他對麵的人突然就僵住了。

——沈素從不是李尋歡的妻子。

李老夫人留給未來兒媳的見麵禮還留在李園,封在箱子裡,上著蝦尾鎖。李尋歡原本想著,這一生,他或許都沒有機會打開它。

他以為自己又要年長她許多。

再見到沈素的時候,也許他又是一個滄桑垂老的探花郎,依然配不上那個豔色傾城的小姑娘。

可是沒關係。

李尋歡一早就做好了準備,若這次沈素不願了,那他隻要把小李飛刀教給她,陪著她闖蕩江湖,看著她名揚天下,隨便她喚他“師父”還是“爹爹”,隻要她能無病無災地活著,他就心滿意足。

就算來日沈素締結良緣,尋覓到一個足以匹配她的年少英才,李尋歡也隻會笑一笑,眼眸溫柔地送她出嫁。

那些多餘的隻會為她平添苦惱的話,隻要一壺酒,就能讓李尋歡重新埋回心底。

哪怕是死了,他也不會說出一個字。

然而,若一切皆如夢中,沈素仍是願意了……

但凡她是願意的。

——那麼,任憑世人唾罵嘲諷,李園也會大開正門,將唯一的女主人風風光光地迎娶回家。

李尋歡曾自以為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以坦然接受一切結果。

誰知道老天與他開了個玩笑。

尚未老去,已經和沈素重逢;不及老去,卻又與她分彆。

兩度生死,他甚至還沒有對沈素說過一句,“我心悅你”。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倉促收場的婚姻?

李尋歡又怎麼有資格承認,沈素是他早已認定的妻子!

“小公子!”

河蚌第一個發現不對,她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李尋歡身上,幾乎是在他身軀卸力的同時,她已經驚呼出聲,讓旁邊垂首落淚的林詩音也跟著慌亂起來,腳下踉蹌了兩步。

最終扶住李尋歡的卻是阿勇。

他原本就正好托著他,這人突然往下倒,阿勇便條件反射地加大力氣,結果還是被帶得往後仰了仰,暗自咬緊牙關才沒有撒開手。

“你這是有傷在身?”

阿勇養父母的毒術隻是平平,放眼南疆,彆說是分鹿門武毒雙絕的林門主了,連沈素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都是他們望塵莫及的存在。但偏偏是老兩口手把手教出來的阿勇,這個實際上出身塞北木匠家的養子,在毒術上居然天分極高,連帶著對醫術也頗有涉獵,雖說不上是什麼神醫,但基本的望聞問切總還是會的。

阿勇凝目細看,隻見李尋歡麵色奇差,氣息輕淺欲斷,心中當即就是一沉。趁著兩個姑娘合力過來扶他的時候,阿勇猶豫稍頃,還是抬起了李尋歡的手,要為這個人切脈。

就當是還那個小姑娘了。

南疆男子這麼想著,搭上了李尋歡的脈門。

——匆忙之間,他隨意抓住的是小李探花的左手。

不過片刻,阿勇就緊緊皺起了眉頭,他看了一眼強撐著不肯失去意識的李尋歡,再看看另一邊生機斷絕的沈素,突然把前者的衣袖往下挽了挽。

“果然如此。”

看著李尋歡左腕上的那道紅線,阿勇剛要歎息這對生死相隔的有情人,腦中卻忽而“嗡”一聲響,恍若是一道厲閃劈在頭頂,讓阿勇詫異地瞪大雙眼:“不對!紅線仍在,你怎麼可能還活著?!”

他的語氣驚駭至極,對著那道紅線看了又看,還禁不住用指腹蹭了蹭,見那“月老紅”絲毫不曾褪色,臉上更是一時青一時白。

李尋歡卻突然心頭一跳。

冥冥之中的某種預感,催促著他喉頭滾動,強咽下一口湧上來的腥甜,卻要逼著自己擠出一句追問:“紅線仍在……又如何?”

“……你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麼?”

誰料阿勇竟比他更加疑惑,上下打量李尋歡好幾遍,直到確認這人不是明知故問,他才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紅線蠱是南疆女子的不傳之秘,我毒術有成後,自認能解天下十之七·八的蠱毒,唯獨對這一道一無所知。”

那正是阿勇最誌滿意得的時候,越是將眾多蠱毒玩弄於股掌,便越是對這紅線蠱如鯁在喉,心中再三按捺過,卻還是忍不住去央求養母,足足纏磨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才讓老人家鬆口,對著他這個外族男子附耳密語。

紅線蠱乃是一道子母蠱。

母蠱自小就以南疆秘法種在宿主的身上,共生共長,休戚相關,平素就寄居在南疆女兒的心室內。隻有每隔十日,宿主以指尖血喂養子蠱的時候,它才會短暫地蘇醒過來,確認過子蠱的安危與否,便繼續歸於沉寂。

如是十年,子蠱養成。等到種給心儀的男子,才能相隔千裡也會彼此感應,便於母蠱隨時掌控子蠱。

阿勇也曾追問過解法。

養母卻搖頭一笑:“紅線蠱無解。”

“怎麼會?”

阿勇還以為養母是被糾纏得煩了,故意說假話拿他逗樂:“天下間哪有無解的蠱毒?”

“就算彆的都有解,它也沒有。”

——因為想要解紅線蠱,隻有一命換一命。

這道蠱之所以是南疆的不傳之秘,其一是對宿主的要求相當苛刻,女子體質越是純·陰才越容易養成,期間但凡苗頭不對,便隻能及時服藥化解,否則母蠱反噬,宿主必亡。

他的養母幼時也種過紅線蠱,不過短短兩年,本應沉寂的母蠱便時常活躍起來,最後迫不得已化去了。

由此可見,就算是在毒蠱之術發源的南疆,紅線蠱也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

其二便在於它的解法。

“宿主剖心,取出母蠱,任其與子蠱相融。”

阿勇道:“如此,紅線蠱方解。”

“……什麼?剖心?”

林詩音滿目怔然。

她雖是貨真價實的南疆女兒,但母親出身中原名門,她又生來體弱,父親哪裡敢在她身上種蠱毒?既然沒有種,林稚自然也不會提起什麼紅線蠱的解法。

此時此刻,林詩音就先不敢置信地反問了一句,心中緩了又緩,才意識到哪裡不對。

“可若是如此,為何……”

——若是剖開南疆女子的心就能解蠱,為何這道“月老紅”還能讓世間男子無法掙脫?

阿勇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竟忍不住笑了笑,像是覺得這問題問得極傻。

“莫說是南疆女子和兒郎,天下之大,有多少人願意為另一人剖心?隻要不是自願,母蠱養在宿主的心室內,隨宿主心意而動,即便隻有一息,也足夠讓它自絕於內,取出來也無用。”

林詩音愣住了。

李尋歡的呼吸卻一時更比一時緊促。

“若是母蠱先亡……”

阿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母蠱與宿主共生,宿主身故,母蠱必亡,子蠱則當即反噬,左腕紅線消退,隨後筋脈爆裂而死。”

這才是紅線蠱彆名“生死同心蠱”的真相。

同心同愛……

——同生同死。

但李尋歡的“月老紅”沒有消退。

他還活著。

那是不是說明……

“沈素!”

李尋歡掙脫開攙扶他的手,幾乎是撲到了小姑娘身旁。他被阿勇的無心之言引動了傷勢,此時內息斷續,氣血紊亂,換做彆人早就動彈不得了。但李尋歡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居然還能抱起沈素,輕輕把手掌貼在她的頸側。

直到這時,旁人才終於看到,他顫抖得有多厲害。

李尋歡拚命想要讓自己穩著手,害怕分辨不出掌心下是不是還殘存著一點跳動。

“……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自小榮辱不驚的探花郎低下了頭,與小姑娘額間相抵,不敢錯過她一絲的呼吸。

李尋歡眼睫低垂,清亮的水珠不斷滴落在沈素緊閉的雙眼上,他自己卻恍若未覺,隻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每多看一眼,淚水便落得更多。

“若是怕我死,你就醒來看看我。”

小姑娘卻始終沒有睜開雙眼。

最後還是阿勇看不過去,在林詩音和河蚌期盼的目光下,走上前為沈素切脈。

脈門處一片死寂。

阿勇診了半晌,剛要無可奈何地收回手,指尖卻突然觸到一點微弱的搏動,稍縱即逝,消失之快如同錯覺。

與此同時,李尋歡掌心下也若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