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1 / 2)

李尋歡告訴林詩音, 當前,他們隻能留下沈素。

“對方這次損失慘重,但敵在暗我在明, 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留有後招。若是有, 想必還要不消停一陣子。”

而他們不可能帶著一具屍身奔逃。

更有甚者, 李尋歡還要一把火燒了沈素的屍身,任其隨風而去。

“不行!”

林詩音攔在小李探花的麵前, 她身後橫臥著一具身軀, 被包裹在李尋歡的外衫裡,遮蓋住所有可怖的形貌。當李尋歡帶回這樣的沈素時, 林詩音即使緊緊捂住雙唇, 也止不住自己的悲鳴和淚水。

這個逃亡以來什麼都言聽計從的分鹿門小姐,第一次強硬地攔住了自家表哥, 寸步不肯相讓。

“留下素素已經是無奈之舉, 但至少……至少要讓她入土為安。”

這是她自己說出來的話,但最後四個字剛剛出口,林詩音已經紅了眼眶。

李尋歡便輕輕拍了拍表妹的肩。

林詩音以為他是出於迫不得已的理由,比如他們眼下風餐露宿, 躲藏尚且不及了, 怎麼買得到正經棺木為素素斂葬?又比如素素生前這般美貌,與其將這幅不堪的屍身草草掩埋, 在黃土之下生臭腐朽, 倒不如付之一炬, 這樣的乾淨利落或許才配得上沈素。

這些理由,林詩音自己不是想不到。

她隻是做不到。

那個永遠把她護在身後的沈素, 那個不管受了多重的傷都不怨她怪她的沈素, 那個手把手教她怎麼活下去的沈素……

那個為她而死的沈素。

林詩音含淚搖頭:“我怎麼能讓素素連葬身之地都沒有!我怎麼舍得讓她做一個孤魂野鬼!”

“……她不在意這些的。”

李尋歡語聲緩緩, 至少在林詩音看來,她從這個人身上找不到哪怕一點的慌亂或動搖,仿佛帶回沈素的短短一程,便足夠讓他收斂好那個一敗塗地的自己。

“她生性自由,不喜拘束,也不信鬼神之說,一生隻想隨性而為。”

——“然後帶著你暢遊天下,飲遍美酒,看遍美景。”

夢中的南疆毒女,有一日突然鬨著要喝酒,不管探花郎怎麼勸阻都沒用。

那時她還未替他種下紅線蠱,一切都還沒有挑明,她還是言笑明朗的樣子,酒興上來了人就更不著調,說完了自己隻想縱情而活的心願,眉眼一抬,不懷好意地問著:“怎麼樣,爹,你女兒孝順吧?”

總被她亂喊一通的探花郎麵露無奈,見小姑娘已有醉意,伸手就要拿開她的酒杯:“說了許多次了,你傷勢剛好,還是要顧忌著些。”

“難道不是大難不死,才更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嗎?”

小姑娘不高興地皺起眉頭,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五毒童子我都贏過了,還怕這區區幾杯酒?”

小李探花眉眼驟然一沉。

在她迎向上官金虹的子母龍鳳環之前,“五毒童子”這個名字,就代表著沈素涉足中原以來最生死難料的一戰。

這個人成名多年,武功未必如何高深莫測,名聲卻已經到了能止小兒夜啼的地步,隻因他出身南疆,乃是讓人防不勝防的用毒高手。在沈素之前,偌大一個中原武林,竟無一人能在此道上與他爭鋒。

直到“南疆毒女”橫空出世。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同樣作為毒術奇才,沈素和他的殊死相鬥,竟很是有些宿敵似的理所當然,偏偏她還不許人幫忙,明明五毒童子是衝著李尋歡來的,她卻非要自己一個人和對方分出高低。

——小李飛刀從不知道,原來旁觀一場比鬥,會比親身上場更讓人提心吊膽。

其間險絕不必多言。

總之,五毒童子最後慘遭毒蟲反噬的屍骨,成了奠定沈素當世毒術第一的石基。

隻不過,她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就是了。

沈素臥床休養時,小李探花衣不解帶地照料著,總算明白了為何他每次一受傷生病,小姑娘就不肯再給他一個好臉色,連替他醫治的時候,都要想方設法地在藥方子裡加黃連。

——心疼自然是極心疼的,但就是太過心疼了,反而恨不能拎著耳朵教訓她一頓,讓她往後再不許輕拋生死。用重傷換取勝利已經讓他揪著整顆心了,倘若有朝一日,她走到以命換命的地步……

“你就非要讓我難受麼?”

看著眼前薄醉的小姑娘,李尋歡難得嚴肅了神情。

沈素卻笑了起來。

“你難受什麼啊?連我都知道,江湖上,人命最是不值錢。”

小姑娘把杯子撚在指間,輕輕一轉,殘酒紋絲不晃,她的眼中卻像是盛起了搖曳的水光,抬眸時,蕩開千裡煙波。

“就算哪一天我死了,你也不要掛懷,一把火將我燒了就行,骨灰撒在風裡麵,放我去更天高海闊的地方……”

“好了,不說了。”

李尋歡眉宇緊鎖,竟無禮到不願意再聽下去,走上前,這一次硬是奪走了酒杯,伸手去扶她起來。

“你醉了,我們回去好麼?”

——平日裡,他和沈素說話就輕聲慢語慣了,這次雖然打斷她的話,語氣卻比往常更加柔和,與哄小孩兒也不差什麼了。

沈素掙了兩下沒有掙脫,便任由他半攙半抱地帶著她回房,直到李尋歡把人安置好了,轉身要離開,才發現自己的衣角居然被她握在手裡。

“探花郎。”

小姑娘麵頰暈紅,再金貴的胭脂也妝點不出這樣天成的豔色,她醉意朦朧地看著他,喚了這一句卻不再往下說了。

李尋歡托住她的手腕,沒有急著解救衣角,隻是輕聲詢問:“怎麼了?”

沈素抿了抿唇。

李尋歡耐心地等著,小姑娘的目光細細拂過他不再年輕的麵容,即便有些莫名所以的不自在,他也沒有退後。

然後他就聽見了,沈素剛剛遲疑著不肯說完的話。

“……我沒有與你玩笑。”

——“我不想爛在土裡,不想被困在窄小冰冷的地方,你也不要用什麼棺木來禁錮我,好不好?”

因為她這個要求,很長一段時間裡,夢境中的小李探花都在生著悶氣。

他氣的是沈素正值年少,怎麼就無端端囑咐起了這些?天下間,又怎麼會有這樣惦記著要把自己挫骨揚灰的人?讓他聽得滿心酸澀,簡直不知道要拿她怎麼辦。

但李尋歡沒有為此和沈素爭吵。

他知道小姑娘父母雙亡,舉目無親。

——她沒有彆人可以托付了。

那一日,沈素盛滿波光的眼睛,看著小李探花的時候,是在看著世上唯一能為她料理身後事的人。

“所以……”

年歲尚輕的李尋歡看向自己的表妹,目光卻像是越過了她,凝視著在她身後無聲安睡的小姑娘:“詩音,放她走吧。”

探花郎虧欠小姑娘良多,前世的每一筆都是糊塗賬,今生竟也再沒有償還的機會。

他本就沒有什麼能為她做的了。

怎麼能為了自己的私心,枉顧她的遺願?

李尋歡輕聲道:“再不舍得,也不要委屈她了。”

林詩音神情怔怔。

這一句話,她竟不知道表哥到底是要說給誰聽,又是在勸誰忍痛割舍。

最終,是林詩音抖著手替沈素打理,她為她一點點擦去身上的臟汙,淚水不停滴落在沈素數不清的傷口上,又被林詩音冰涼的手指輕輕抹去。

背過身的李尋歡一言不發。

而打破沉默的是河蚌。

“小公子,有人過來了。”

大德仍留在林中腹地,為今日橫死的正道門人念經超度。沒有這個古怪的俗家僧人在場,怯弱的小妖終於鼓足了勇氣,在李尋歡帶回沈素時,淡紅色河蚌終於爬出了藏身的樹藤,第一次化出人形。

河蚌自知這是怎樣驚世駭俗的一幕。

可她已經開了口,對李尋歡說了話。都到這個時候了,與其讓他不得不戒備她這個藏在暗處的“陌生人”,河蚌寧願自己站出來,忍著滿心的愧疚和不安,把自己平平無奇的容貌暴露在凡人眼前。

她結結巴巴地說著,自己的真身乃是河蚌,受李園詩書開化之恩,所以前來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