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1 / 2)

僅憑一人之力, 沈素將這座瘴氣林變成了人間煉獄。

麵對蜂擁而來的毒物,早已重傷的小姑娘不逃也不躲,似乎是不想繼續單膝跪著, 她還能勉強用手撐地,乾脆坐了下去, 盤起雙腿, 注視著驚慌失措的正道門人。

看著他們如同沒頭蒼蠅似的四處逃竄,卻始終無法脫身。這些片刻前還要把她剝皮抽筋的俠士, 到了現在,卻像是誤入狼群的羊羔崽子,在堪稱天衣無縫的圍攻下軟弱極了, 兵器揮舞得再虎虎生風,也敵不過一隻爬上他身體的小小毒物。

這些人一邊拚命抵擋,一邊對著她目眥欲裂, 把一句“妖女”嚼碎了猶不解恨, 卻又不敢當真衝到她的麵前。

——因為沈素所在的地方,盤踞著此處最烈性的劇毒。

早在與她初見時,河蚌就發現這個小姑娘體質極純,若非她自小就以三公主的龍鱗為食,修的又是正道法門,那些從沈素傷口處外泄的血香, 恐怕連河蚌都要為之垂涎。

一個渡過天雷劫的水族尚且難以按捺,更何況是一群靈智未開,又曾被沈素以血肉飼養過的毒物?

而強者為尊乃是天地間的常理。

這樣一道玉盤珍饈擺在麵前, 被吸引的至毒便率先搶上。河蚌看到有一條小蛇蠢蠢欲動, 連嘶嘶吞吐的蛇信都透出了急切, 可還沒有等它靠近沈素, 已經被黑蛇王不耐煩地一尾巴掃開,險些就撞上樹枝間的毒蛛網。

蛇王的利齒正咬在沈素的左腕,森冷豎瞳裡是一片饜足。其餘至毒不甘示弱,在這香氣四溢的軀體上互相爭奪,隻恨不能一口將她獨吞了才好。

河蚌幾乎不忍再看。

沈素卻仍然冷靜。

班雜劇毒入體,血肉正被蠶食鯨吞,她身上白皙的肌膚在眨眼間漫上了青紫,可沈素自始至終不曾發出一點呻·吟。她甚至竭力讓自己坐穩了,睜大眼睛,想要讓自己模糊的視野重新清晰起來。

她看著正道門人驚呼,慘叫,和待宰的牲畜一樣哀嚎著打滾,然後很快沒有了聲息,被興奮著要進食的毒物瞬間吞沒。

沈素又一次認真地數起了人頭。

——正如她對李尋歡說過的,她會竭儘全力攔下敵人。隻有她多解決一人,李尋歡那邊的壓力才能更小一些,他帶著林詩音逃生的可能便會更大一點。

“快想想辦法!”

有人惶急地搶過捆住南疆男子的繩索,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拎起來,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是也擅長毒術嗎?快讓這些東西走開!”

“……我做不到。”

南疆男子環顧過周遭的慘況:“首領當頭,族群居後,從者隨行,林子裡的東西都在彙向這裡,誰也沒辦法驅散他們了。”

正道門人麵白若死,恨恨地將這派不上用場的累贅丟到一旁,自己看準了一個方向便要突圍。

南疆男子再一次倒回地上。

就算那正道門人恨他無用,故意把他丟到沈素身邊,想要用這個南蠻再喂一喂至毒的肚子,好給自己掙出一點生機,他也一樣毫不掙紮。

實在也是不能掙紮。

一早就抱存死誌是一回事,可真到生死存亡的時候了,直麵著如此駭然的場麵,南疆男子還是本能地升起了恐懼,明知今天誰也不可能活著走出這片瘴氣林,他也不想如沈素一般,死於萬毒啃噬。

他深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

南疆男子雙手被綁,縱有千般毒術也無法施展了,隻能下意識屏住呼吸,放緩心跳,讓那些奮力相搏的人引走大多毒物的殺·性。

淅淅索索的聲音如雨點打在他耳邊,有什麼冰涼而柔軟的東西舔過他腳底的傷口,南疆男子甚至是暗自祈求著,希望這是足以一擊致命的毒物,能迅速結果了他。

在這遍地血腥的亂局裡,他靜默得近乎醒目。

沈素便緩緩看了過來。

她的眼眸已經蒙上了一點昏暗,似乎有些神誌不清了,但落在南疆男子身上的時候,還是讓這個已經認命的人也禁不住一滯,恍惚以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而一步之遙的深淵裡,有什麼駭人的巨獸慢慢睜開雙目,冰冷的視線如刀一般在他身上刮過。

南疆男子心頭一窒。

沈素凝視他許久,突然向前探了探身子,拾起一把掉落在地上的短刀——這是她在混戰中從一人手中打落的,那個人罵罵咧咧地正要撿回去,已經被突如其來的金環胡蜂圍成了繭。

這個假以時日就能名列兵器譜第六的小姑娘,原本最是手穩不過,現在卻抖得握不住刀柄,試了好幾次才能撿起來。動作之間,一隻斑斕毒蛛從她膝上跌落,又順著蛛絲極快地爬了回去。

沈素看向南疆男子。

他一愣,而後突然反應過來什麼,回望她的目光滿是詫異,像是不能相信似的,半晌沒有行動。

沈素皺了皺眉,幾成紫黑色的雙唇勉強張合。

“過、來。”

她的聲音沉重而壓抑,短短兩個字,卻像是滾動在喉嚨深處的悶哼,讓人錯以為自己是聽見了一聲瀕死的哀鳴。

南疆男子眼底色彩幾番變換,終於咬著牙靠近了些。

他剛一動,纏繞著沈素的至毒就已經生出警惕,單單對上那雙轉向自己的蛇瞳,南疆男子已經頓時寒毛倒豎,知道自己闖入了對方的獵食範圍,他就不敢更近一步了,任由這些往日避之不及的毒物將他打量個遍。

好在比起他自己,顯然還是沈素這個小姑娘更合胃口,至毒們還沒有吃完美餐,暫時沒有興趣動他這個活物。

等那雙蛇目轉開後,南疆男子仍是屏住一口氣不敢鬆,這才發現,原本遊走在他腳邊的東西竟然逃走了,仿佛也畏懼於剛剛同時發出威嚇的至毒。

他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小姑娘卻已經伸出了手。

她早就沒有什麼力氣,用刀很慢也很輕,似乎是不想太過驚動身上的至毒,費了好些功夫才替他割斷繩索。

恢複自由的南疆男子聽見她說:

——“逃吧。”

……

若是以前的河蚌,一定不明白沈素為什麼要救這個人。

她在李園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什麼聖人言君子曰,勸人立德立身的紙上道理,她如今也能開口就背出幾句了,做起來卻一直差強人意。

——如果易地而處,在自身尚且難保的情況下,河蚌很難再顧及到彆的,更何況是初次相見的陌生人。

除非是三公主和海夜叉,否則,芸芸眾生裡,小妖曾自以為不會為誰做到這一步。

何況從她遇見沈素以來,這個小姑娘一貫手段淩厲,從不給人留一點活路,殺伐果斷更甚李尋歡。

河蚌之前沒有見過這樣的凡人,其實私心裡還有些怕她。

但她現在懂得了。

當沈素把想要保護的人藏在坡洞,自己卻轉身赴死的時候,河蚌終於後知後覺地懂得了,這個小姑娘埋在心底的一點熱意——不多,且大半都花在林詩音身上,餘下一些或許還能分給李尋歡。就像是將要燃儘的篝火,這兩個人占儘她的溫柔,也就沒剩下什麼能再給彆人了。

可沈素之所以是沈素,恰恰正在於此,哪怕隻是一點殘存的餘燼,依然能讓她支撐起來,在自己深陷絕境的時候,一邊坐視敵人慘死,一邊卻要幫顯然遭受脅迫的南疆同族脫困。

河蚌看著那個男子離去的背影,再看看已經搖搖欲墜的沈素,突然之間,難過得就要落下淚來。

籠罩著小半瘴氣林的神識乍然一收,如山嵐般向一處彙聚。

河蚌本來早就注意到那個奇怪的俗家僧人,明明麵帶慈悲,可是押送他下山的兩人被毒物圍攻,僧人卻隻是口念佛號,遠遠站在一旁,連撚動佛珠的手指都沒有停下,凝望著那兩個人呼吸漸弱,直到氣息斷絕,僧人也沒有握住那隻向他求救的手。

河蚌甚至覺得,僧人垂目死亡時,眼底平淡的悲憫更讓人毛骨悚然。

她看見這僧人在林間搜索,不知為何,竟沒有任何毒物敢向他靠近,心中更是惴惴。河蚌原本想要緊盯著他,如果有個什麼萬一才能及時向李尋歡示警,誰知道沈素的情況卻已經不容耽擱了。

無法兼顧的小妖再不敢猶豫,明知自己的神識脆弱又單薄,卻還是竭儘所能地凝實了,希望自己這個不合格的妖族也能放出一些威壓,嚇走糾纏著小姑娘的至毒。

“你、你彆死。”

河蚌沒有意識到,她的神識剛剛貼近小姑娘,什麼都還沒有來得及做,居然已經忍不住先哽咽起來:“你要是死了,小公子會傷心的。我從沒有見過他這樣,他……他眼睛都紅了,連手都在發抖,我第一次看見他這麼害怕。”

小妖語無倫次的哀求傳入沈素的腦海。

她說:“沈素,小公子怕你不會回去見他了,他在傷心啊。”

小姑娘昏沉的眼眸突然微微一動。

河蚌一邊拚命忍淚,一邊小心翼翼地探出神識,像是一雙無形的小手,想要合攏起來把沈素護在掌心。

“嘶——!”

已經纏在沈素腰間的蛇尾頓時收緊,黑蛇王似乎當先察覺了什麼,竟然瞬間警醒地直起身子,大張的巨口中發出森冷嘶鳴,尖銳的毒牙更是清晰可見,隻是已經被染成了赤紅,沈素的鮮血正一點一滴地從上麵落下……

其餘至毒立刻隨之呼應。

河蚌立刻有些慌亂。

她自小就被喂養長大,從沒有試過弱肉強食的競爭,獨自曆練的途中雖然吃了不少苦頭,但好歹沒有危及性命。真要說起來,這次陪同李尋歡前往南疆,才是河蚌第一次直麵最真實的殘酷與血腥。

這樣的水族,自然沒有所謂的對敵經驗可言,更彆提什麼能爭善鬥了。

可她沒有退卻。

河蚌的本體就藏在洞口的樹藤裡,可一時之間,她隻能任由俗家僧人走進坡洞,自己勉強定下心,把神識再壓實一分,想要為沈素撥開滿身的至毒。

“……彆動。”

小姑娘好像不知道是誰在和她說話,也根本沒有力氣把人找出來了,隻能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激怒族群……頭領……會……被……群起而……攻之……”

到時,她的下場會比現在更加難看。

河蚌頓時僵在那裡。

此時的沈素,已經是畢生未有的狼狽和醜陋。

諸般劇毒在她身上肆虐,常人難以想象的傷痕縱橫又斑駁,她的關節和皮膚甚至已經開始腫脹、破裂,渾身上下再不見一點好肉,流出來的血卻漸漸褪去鮮紅,帶上了濃稠的黑……

這個原本豔色無雙的小姑娘卻還是不動。

沈素坐在蔓延的血泊中央,已經虛晃的目光在林間緩緩梭巡,河蚌分明看見她的眼瞳都有些散大了,不詳的死氣似乎已經盤桓在眉宇間,她卻還是冷靜如初。

小姑娘又數了一遍人頭,這一次數得很快。

——因為她目之所及的地方,還站著的人不足原先的十之一二。

沈素突然淺淺地吸了一口氣。

“……再等……等。”

河蚌不知道她是和誰說話,也不知道她是要等些什麼,她隻聽見小姑娘喃喃低語著,聲音飄忽得就像是她微弱的心跳,若非神識正彙聚在她身邊,連河蚌都快要聽不分明。

看著沈素不肯全然熄滅的眸光,小妖險些壓不住喉頭的哀泣。

緊接著,河蚌就聽見坡洞裡僧人在說話,說自己法號大德,前來南疆是要勸阻正道收手。

“……彆相信他。”

定居李園數十年的小妖,終於第一次對李園小公子開了口,嗓音顫抖而乾澀。

這樣的聲音也不停響在沈素耳邊。

河蚌想著坡洞裡無法行動的兩個人,切切懇求道:“快放開小公子吧,放開李尋歡,他那邊有人闖了過去!他和林詩音都有危險!”

小姑娘沒有回答,環視四周的眼眸卻突然一頓。

“沈素,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

河蚌跟著海夜叉長大,把他的笨嘴拙舌學了個十成十,越到關鍵時刻越是舌頭打結,隻能反反複複道:“我陪小公子一路到南疆,這些日子也一直跟在你們身邊,我親眼看著你把他和林詩音藏在坡洞,求你相信我,快放開小公子吧。”

記性極差的小妖數不明白自己說了多少遍,可是,她藏在樹藤裡的本體卻聽得到,坡洞裡忽然傳來李尋歡異常沙啞的聲音。

“多謝大師好意。”

不等大德想出讓他恢複行動的辦法,李尋歡隻覺得自己身上驟然一輕,像是有人為他解開了重重枷鎖,內息流轉再無凝滯。他的眼睛仍看向俗家僧人,但手上立刻就為林詩音解開了穴道,再把人攬入懷中。

“在下已經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