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1 / 2)

這是一個身穿衲衣, 腳踩草鞋的青年男子。

雖然是做出家人打扮,但還沒有剃度,隻用一截鬆枝挽著頭發, 且挽得不甚規整, 走過洞口時下意識地低了低頭, 一縷黑發就從鬢邊滑落,隨著他急切的腳步飄來蕩去。

俗家僧人恍若未覺,他隻是看著坡洞裡的兩個人, 露出如釋重負般的微笑。

“快跟我走。”

他三兩步搶到李尋歡身邊,見這人一動不動,林詩音還在他膝上睡得人事不知, 不由得一愣:“這是……被人點了穴麼?”

李尋歡緊盯著僧人不放。

夢境裡的那個自己也中過生死同心蠱, 南疆毒女對他下手十分果決,但從來沒有讓他發作過。那道紅線在李尋歡的血肉中紮根, 至死未曾消退,與其說是沈素在逼他就範,倒不如說是在他身上烙下了印記,讓他刻骨銘心了一輩子。

那是名副其實的“月老紅”。

而事到如今,李尋歡才第一次親身體會到南疆蠱術的厲害。

——並不疼痛, 也察覺不到異樣,連沈素是什麼時候動手的也回憶不出來。但是這悄無聲息鑽進他體內的子蠱, 確實是瞬息之間就把李尋歡壓製住了,不能動不能說, 更彆說動用內力了。

此刻的小李飛刀形同廢人, 隻能眼睜睜看著這素不相識的俗家僧人走到近前, 自己卻連一把飛刀都握不住。

可僧人在他麵前蹲了下來, 任由塵土沾汙衣衫, 為李尋歡解穴的手檀香繚繞,不知道是因為常年在佛前供奉,還是因為他腕間那串小葉紫檀的佛珠。

受製於紅線蠱的人卻還是不言不動。

僧人眉間微蹙,收回手,頗覺歉意地看向李尋歡:“施主並非穴道被封?”

理所當然地,李尋歡沒有出聲回答,猶帶赤紅的眼眸鎖定著僧人的一舉一動。

他原本從不懂什麼叫草木皆兵。

可眼下這種情況,對他和林家表妹大為不利。如果隻有李尋歡自己也就罷了——他甚至不在乎來人是好是歹,隻要能帶他去見沈素,哪怕來的是飛禽,是走獸又如何?

李尋歡依然會滿心感激。

但事關林詩音的安危,就算是光風霽月的探花郎,也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對此,俗家僧人似乎也心中有數。

他很快就道:“小僧法號大德,師從少林寺天源大師,如今在外帶發修行。聽聞分鹿門之事,小僧前來勸阻,奈何未果,被驅趕下山的途中湊巧發現了這裡。”

“……”

李尋歡眼底微動。

少林自古以來就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現任方丈大師法號天湖,醉心佛道,曾被請入宮中**,備受當朝皇室禮遇。

而天源大師正是他的同輩師兄,乃是少林武功集大成者,當今天下難逢敵手。他常年看守藏經閣,據說曾在閣中修過十年苦禪,寸步不出,讓人明知這裡藏有絕學也不敢冒進,就算是近年名聲鵲起的小李飛刀,在他麵前也要執晚輩禮。

若這俗家僧人說的是真話,能被天源大師收作弟子的人,現在的武功高低暫且不說,至少在心性上,絕不可能是大奸大惡之徒。

但是……

李尋歡回想著大德剛才的解穴手法,內力的確中正渾厚,但這尚不足以取信於人。退一步說,即便俗家僧人所言非虛,但正道合圍南疆,他一個佛門弟子出現在這裡,難免讓人心生疑惑。

到底他是心懷慈悲,來勸說正道門人回頭是岸的?還是說,當初屠殺分鹿門的時候,也有這僧人的一份功勞?

現在的小李飛刀已經身陷絕境,他自己不懼不畏,但是,身邊沉沉入睡的林家表妹卻讓他無法放鬆警惕,甚至不惜用前所未有的防備去揣測旁人。

——越是無力反抗,便越是擔心林詩音受到傷害。

其實大德生得五官俊秀,皮膚白淨,眼簾總是微微低垂著,半遮半擋的目光便格外和緩。此刻他似在苦思冥想,尋找著讓李尋歡恢複行動的方法,眉宇之間籠罩著一點悲憫似的愁緒,更顯得這僧人慈悲心腸。

不過,身負重任的李尋歡不敢輕信。

“……彆相信他。”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推測,李尋歡突然聽見一個細弱的女子聲音,顫巍巍地響在他耳邊,幾乎都是在發抖了,卻還要勉強自己繼續說下去:“他不是湊巧,是一直在林子裡搜索。之前押送他下山的人早就被毒物圍攻……”

那女聲一頓,乾澀道:“他、他就站在一旁,轉著佛珠,念著阿彌陀佛……一動不動。”

李尋歡驟然心頭一跳,大德卻似乎毫無所覺。

他雖然被紅線蠱困住了,但坡洞也就這麼大,目之所見根本沒有可以再藏人的地方。這女子是身在何處?聽聲音年紀尚輕,竟然已經能施展傳音入密的功夫了麼?

對於這位帶發修行的僧人,李尋歡原本就有所保留,聽見這話便沒有太過驚詫。他更在意的是這突然出聲的女子是誰?

“小公子。”

不知為何,這女子似乎緊張極了,字句間常有凝滯,像是一個鮮少說話的人情急之下被迫開口,稱呼李尋歡的方式也很微妙。

“現在林子裡混亂不堪,這坡洞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要信他,更不能跟他走。”

藏身在洞口藤蔓間的河蚌,一邊忐忑地放出神識對李尋歡傳訊,一邊下意識地合緊了蚌殼。

她實在是很慌亂。

小妖在李園定居了這麼些年,看著李尋歡父子三人相繼長成,卻從沒有與他們見過一次麵,說過一句話。

海夜叉曾教導過河蚌,說他們雖然在人間生活,但終究還是水族,人妖有彆,冒然現身隻會引起凡人恐慌——這也正是海夜叉借用龍王法寶,隱藏好氣息和麵容,才敢帶著她離開西海的原因。

說到底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就算有人可以不顧種族之彆,但與凡人牽扯過深,一來動搖道心,二來卷入因果,無論哪一樣都不利於修煉。

“你既然想要修出個樣子來,就要守好界限,不要輕易逾越了。”

臨彆時,因河蚌記性不好,海夜叉曾再三警醒過她,唯恐她獨自一人時守不住分寸,以為自己是妖族,踩過線了也毫不自知。

“行善積德當然是好事,你若是能幫人,大可去幫。但世間生靈都有自己的命數,是福是禍,皆由天定。”

“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世人皆如此。”

“所以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不要妄圖逆改天命。”

海夜叉曾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妖,苦口婆心道:“否則不僅害了旁人,還會害了你自己。”

——但海夜叉是絕不會害她的。

河蚌這麼想著,天經地義一般,然後就把這些話死死印在心上。

她也一直都是這麼做的,行走人間多年,一次也沒有違背過。

但天長日久地,河蚌自己見多了,看多了,也曾悄悄犯起嘀咕,覺得海夜叉未免太瞧得起她了。

在人間的話本傳說裡,舉凡妖鬼精怪,大多都有攪弄風雲、移山倒海之能。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河蚌連自保都尚且不足,哪裡有能攪亂他人命數的本事?

於是,李尋歡的父親、母親和兄長……三個人接連故去,河蚌曾偷偷前去靈堂祭拜,也曾蜷縮在李尋歡窗下,陪著孤零零的小公子從天黑坐到了天亮。

可她從沒有妄圖更改他們的生死。

河蚌不會醫術,不能治病救人。

她身手極差,無法替李尋歡衝鋒在前。

她法力平平,連障眼法都能用得錯漏百出,就算李尋歡已經朝不保夕了,小妖也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她甚至擔心,如果自己真的出了手,靈氣泄露,會不會反而引來更強大的妖怪,讓李尋歡他們的處境更加絕望。

從李園一路跟隨到南疆,又從第一次圍攻一直陪同到最後的決戰,河蚌至今為止所能做的,竟然隻有旁觀而已。

——但她做不到冷眼。

河蚌一向自知沒用,連給自己訂立的修煉目標都是“活得久”,樸素得近乎露怯,說出去估計能讓彆的妖族笑掉大牙。

但她原本安然若素。

小妖沒有妄想過自己能呼風喚雨,更不奢求將來威震一方。她隻想竭儘自己的所能,修煉進展緩慢也無所謂,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按照三公主留下來的功法認真修行,總能等到傳她功法的人回來。

隻要三公主回來。

河蚌隻想活到那一天,哪怕至死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妖,哪怕看過她一眼就立刻魂飛魄散,河蚌也心滿意足。

然而,偌大一個三界,成仙成聖者不勝枚舉,李園卻偏偏請回了三公主的龍女像。

趕赴南疆之前,李尋歡也曾向龍女像求禱,讓她保佑林家表妹。

河蚌那時就愣住了。

她從滿腹草包到能通讀詩書,全仰仗李家父子三人。河蚌本就感念這份恩情,也苦惱於自己這麼沒用,到底如何才能報答。

直到她聽見了李尋歡的祈願。

若是旁的神仙也就算了,可他求的是西海龍女。

“他求的是三公主。”

沈素離開坡洞時,河蚌下意識把這句話默念了無數遍,一如她決定跟隨李尋歡前來南疆的時候。小妖鼓足勇氣,想要用神識籠罩住整個瘴氣林,可最終隻能勉強覆蓋一小半。

她確實很笨。

沈素對李尋歡說的話,躲在樹藤裡的河蚌聽得一字不落,可她反應了老半天,才驚覺已經到了最後。

她同李尋歡一樣,不知道沈素要怎麼喚醒整座林子的毒物,可河蚌至少能明白,一直拚死保護林詩音的沈素,這次竟然丟下了她,還把這個恩人之女托付給李尋歡……

——那麼,沈素也許真的回不來了。

想著李尋歡凝視這個小姑娘的眼神,河蚌放出了自己脆弱不堪的神識。

她看見了眾多正道門人,個個虎視眈眈,可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個身穿南疆服飾的男子,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繩子另一端牽在一個中原男子手中,讓河蚌無端端想起了被凡人套住項圈的獵狗。

牽著他的人不停喝罵:“動作快點!磨磨蹭蹭的,若是耽誤我們的大事,我就要了你的命!”

南疆男子被狠踢幾腳,臉上閃過痛苦之色,卻還是一聲不響,赤足行走間留下一路的血痕。

人群裡有誰笑道:“鄭大俠可要小心,彆一留神把他打死了,好歹也是咱們找來帶路的人,克製瘴氣和驅毒的藥方也多虧了他。”

不是他們幾次三番地失敗,還有心情與人說笑,而是這一次,正道門人當真是勝券在握。

——那三個人原本就已經在他們手下重傷,之所以能躲在這裡龜縮不出,說到底,依仗的也就是此處瘴氣彌漫,遍生毒物。如今他們費儘心力,終於從人人自危的南疆村寨找到了同樣精通毒術者,用了些手段,便讓這個人乖乖貢出藥方,又用幾個南蠻子做了試驗,證明藥方果然有效。

這便相當於卸下妖女的臂膀,讓他們如何不欣喜?

一群人近乎是揚眉吐氣地深入瘴氣林。

哪怕有個少林俗家弟子突然冒出來,說了一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大道理,他們也隻是派出兩個人把他押送下山,而沒有當場將人結果了。

——他們是不會願意承認的,即便自詡正道,可是比起少林寺來,他們這群人差了不止十萬八千裡。

林子裡那個擅使飛刀的人,身份已經昭然若揭,可是,到了該下手的時候,他們依然不會猶豫。

兵器譜第三如何?反殺他們許多同黨又如何?

誰不知道李園早已人丁凋零,李尋歡就是最後一根獨苗,他既然敢單槍匹馬地趕過來,就不要怪他們人多勢眾。隻要把李尋歡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在南疆,天下之大,誰能知道是他們的手筆?誰又會替他不死不休地追究?

但少林寺不行。

這古刹立足千年而不敗,其樹大根深,實非外人所能想象。他們圍攻分鹿門,本就是打著除魔衛道的大旗,可如果殺了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道義上立不住就不說了,一旦對方追究起來,恐怕他們誰也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