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2 / 2)

“要不是看在他識時務的份上,”

被稱作鄭大俠的中原男子牽著繩索,走在最前方:“我如何能按下性子,與這等未曾開化的南蠻打交道?”

“哈哈,倒也不必如此說,我先前還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喚作阿勇還是阿龍的,好歹與那些沒名沒姓的牲畜不同。”

鄭大俠聞言愈加不屑:“牲畜還知道討好主人,他這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隻怕還比不過……”

“比不過什麼?”

與他搭話的人沒有等到下半句,納悶地看向前方,卻見鄭大俠的背影突兀地僵住了,筆挺得如同木板,左腳竟仍保持著抬起的姿勢,半晌沒有落下來。

“鄭大俠……?”

後方的人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發覺鄭大俠居然汗出如漿,讓他拍到了一手潮濕。不等來人再追問,鄭大俠已經自己慢慢轉過頭,他的動作極為遲緩,竟讓人錯覺能聽見他轉動骨骼發出的聲音。

他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人……

“!”

來人頓時悶住一聲驚叫,驚懼間竟然連退兩步,這才堪堪穩住身形。

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了,手下人命不少,但此時此刻,他看著盤踞在鄭大俠左臉的碩大蜘蛛,居然得要咬緊牙關,才能強忍著沒有喊出聲來。

隻因這蜘蛛的螯牙已經咬上了鄭大俠的太陽穴!

如同滴入茶盞的墨汁,駭人黑線幾乎是在呼吸間爬滿鄭大俠半張臉,與尚且完好的那半邊一對比,更是讓人看得心膽俱裂。與鄭大俠距離最近的一人,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這毒物探動螯肢,細長肢節伸進鄭大俠的眼眶,在他驚恐的目光下,蜘蛛的八眼卻森然而冰冷,毫不遲疑……

“啊——!!!”

左眼傳來無法忍耐的劇痛,鄭大俠再也顧不得什麼繩索,什麼帶路,他隻能爆出一聲淒厲慘叫,雙手顫抖地大張成爪狀,似乎是要把那蜘蛛抓下來,可躥行的毒素讓他渾身僵硬,如同被人點中周身要穴,整個人在原地抽搐不止,根本無法擺脫!

“救、救我!”

先前拍他肩膀的人和他距離最近,他反應倒也快,一手接住鄭大俠鬆開的繩索,以防那南疆男子趁亂逃跑,一手迅速抽出腰間佩劍,怕誤傷了鄭大俠,想用劍鞘擊飛蜘蛛。

他一招揮出,勁風掃過鄭大俠的麵龐。

——蜘蛛卻紋絲不動!

它的肢節竟生有尖刺,已經深深紮入鄭大俠的皮肉!

“這是怎麼回事?!”

繩索被人猛地回拽,南疆男子踉蹌間倒地,聽見這中原人憤怒地質問道:“你獻上的驅毒藥方有假?”

地上軟爛的腐殖埋起南疆男子大半張臉,他露出來的一隻眼睛依然平靜,可慢慢地,有一點輕鬆的笑意從最深處漫上,亮在這如同死水的眼眸裡,竟讓人看出了一種詭異的欣慰。

他沒有回答。

不遠處,有人卻突然代替他開口。

“這是你們能悠閒的時候麼?”

河蚌看見沈素慢慢走了出來,她分明才遇見敵人,不知怎麼卻已經先受了傷,左手腕上一道傷口入·肉不淺,溫熱的鮮血不斷湧出。

沈素卻在笑。

小姑娘看著將她包圍起來的正道門人,認真地數了數人頭,像是確認了什麼似的,突然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慢啊。”

沈素漫不經心地抱怨了一句,丟開草編口袋,那裡麵原本裝滿了毒物,此刻卻空空如也。

李尋歡不知道,林詩音也不知道,沈素很早以前就已經布好了局。

——她抓這些毒物,從來不是因為她用完了身上的毒蠱,隻能“補充後招”,而是早在她帶著他們躲進瘴氣林的時候,就已經選定這裡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

“臭丫頭,死在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供出林詩音的所在,我們姑且留你個全屍!”

正道門人一人一句,沈素卻隻是嗤笑一聲:“廢話真多!”

她搶身攻上!

……

河蚌早就見識過沈素以命換命的決絕,她護著林詩音的時候,尚且能一邊下著死手一邊說著狠話,如今身後空無一人,她徹底沒有了顧忌,輕功當即被發揮到極致。

小妖沒有見識過多少武林高手,可她親眼看著李尋歡練成了飛刀絕技。如果隻論輕功身法,那麼,即便是小李飛刀,也不是豁出一切的沈素的對手!

轉動騰挪間,沈素就像是一道無法捕捉的幻影,還不等人伸手抓住她的衣角,她已經輕飄飄地消失在原地。正道門人縱然恨得咬牙切齒,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快不過沈素的身法!

“妖女!”

有人怒喝道:“我且看你能撐到幾時!”

沈素和林詩音說過,她幾近彈儘糧絕,這其實不是假話。經過這麼多場圍攻,沈素連充作暗器的銀鈴都所剩無幾,更彆說那些所向披靡的蠱毒了。

——她今日迎敵,拋出來的除了石子,甚至還有順手摘下的樹枝!

正道門人擋開一招,一眼撇過地上那截沾了血的枯枝,忍不住放聲大笑:“妖女,你那些破鈴鐺呢?怎麼不拿出來了?”

“……嗬。”

沈素已經壓不住聲音裡的喘·息,卻還是扯開一個冷笑:“野狗怎麼配得上家犬的鈴鐺?少做夢了!”

那人頓時切齒恨道:“等我撕爛你那張嘴,看你還能不能大放厥詞!”

這並不是虛張聲勢。

沈素本就不以內力渾厚見長,一人迎擊他們眾多正道,已經漸漸捉襟見肘,身上的傷口漸漸增多——無論是再好的輕功,若是沒有內力支撐,也再沒有用武之地了。

“快,妖女的動作慢了,咱們迎上去!”

幾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交換過眼色,立刻分做四個方位同時飛身攻上!

借由神識,河蚌眼睜睜看著小姑娘擋開第一個人的長刀,矮身避開自上而下斜斬的輕劍,卻險些被第三個人鎖住喉嚨,逼得她不得不後退。

然後,第四個人蓄勢待發的拳風已經正中她的後心。

沈、沈素!

小姑娘唇邊血跡蜿蜒,束發的銀冠早不知道被誰打落了,脫力到單膝跪地時,她的青絲飛揚在風裡,落在河蚌的眼中,就像是一麵繃緊到即將撕裂的旗幟。

有正道門人自以為大局已定,看著自己身上屬於沈素的鮮血,他素來愛潔,便神色不虞地取出帕子抹了抹。

——他不會知道的是,在第一場圍攻裡,有一個善用袖箭的江湖客,也曾做過這個動作。後來這個人的屍體,混雜在眾多正道門人之中,通通被沈素付之一炬。

但這個人也不必知道了。

他仔細地抹去血跡,正要把沾滿血汙的帕子丟掉,視線不經意間掃過腳下,卻突然看見有什麼東西纏繞在他的黑靴上,因顏色相近,動作又很輕,竟讓人一時沒有察覺到。

他不由凝目細看。

這是……

——蛇!

他忙踢開那條小黑蛇,可還沒等緩下一口氣,耳邊竟接連傳來同伴的驚呼聲。

“奇怪了,什麼東西在咬我?”

“你脖子上怎麼爬滿了螞蟻!”

“怎麼回事?帶來的驅毒藥為何不起效用了?”

……

他不由瞪大了雙眼。

隻見目之所及的範圍內,諸般毒物正彙集而來,簡直像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經號令便迅速奔赴,瞬息間便將闖入瘴氣林的人類包圍在正中央!

——他們中計了!

腦中遲鈍地意識到這個真相,正道門人豁然低頭去看,巧得很,麵色煞白的沈素也剛好抬起了頭,兩人視線意外交彙時,這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妖女竟麵帶微笑,雙唇微動。

“……狗東西。”

任由一條·粗·長黑蛇盤上她的左腕,利齒切入那道血流不止的傷口,沈素卻連掙紮一下都沒有。

她懶得白費力氣。

倒是那個被抓來帶路的南疆男子,看著眼前這一幕,原本死氣沉沉的麵容上乍然露出一抹驚詫。

他不認得這個小姑娘。

可是,作為同樣精擅毒蠱的人,他比在場任何人都更明白,沈素究竟做了什麼。

——她以身飼毒!

這林子裡瘴氣和毒物泛濫,越往深處便越猛烈,尋常方子很難鎮壓得住。南疆男子也正是深知這一點,所以,當這群所謂的正道門人抓走了他的父母,百般虐·待,以此要挾他獻上藥方時,他無可奈何地妥協了,就如同當初的分鹿門林門主一樣。

但他比林門主幸運。

他至少找到了動手腳的機會。

男子送上了兩張藥方,一張克瘴氣,一張驅毒物。即便這些人抓了他村寨裡的鄉親去試驗,他也並不擔心,因為這兩張並沒有問題。

它們隻是有破綻。

——兩張方子一起用,毒物確實會暫時退避,即便是深入瘴氣林深處也無礙。但隻有一點,被驅散的毒物不能聞見新鮮血氣,否則便會再度聚攏而來。

於是,即便發現前方有一處泥沼,男子也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他渾身臟汙,如同一條死狗般被正道門人拖上來,不僅弄丟了鞋子,還迎來了一頓毒打。

可男子隻覺得欣慰。

他赤腳走過這一路,泥沼裡又遍布螞蟥,短短片刻便險些咬穿了他的腳,腳底已然血跡斑斑了,每多走一步,便會多出一點傷口。

被藥方驅散的毒物漸漸重新彙聚。

男子想著許多慘遭·蹂·躪的村寨,想想將他這個外鄉乞兒視如親生,如今卻生死不明的父母,隻覺得能把這些衣冠·禽·獸殺掉幾個是幾個,就算代價是讓他也葬身於此,也算是值得了。

可男子沒有預料到,這裡竟還有一個姑娘,與他打著一樣的主意,做起來卻比他更加心狠!

——他想儘辦法,也隻能引來一些原本被驅散的毒物。可這個姑娘似乎是抓了不少回來,以自身血肉飼養,然後再放回原處,等那些嘗到甜頭的毒物餓了,饞了,自然會糾集成夥地回來找她!

如此躁動,屆時隻怕能喚醒整座瘴氣林!

所以這個姑娘明明沒有兵器了,卻還是正麵迎上,隻為了讓這些人也沾上她的血氣!

男子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毫不顧惜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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