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2 / 2)

大德眼簾輕抬,神情透露出安心的意味:“那就好。”

林詩音也很快醒來。

——她本就柔弱,近來又沒有過上一天安生日子,人就肉·眼可見地清減下來,沈素連點昏她都有點畏手畏腳,下手極輕,唯恐傷了林詩音的身子。

“表哥?”

分鹿門小姐醒來時尚且有些迷茫,被小李探花抱著更是怔忪又不安,可很快地,她眼角瞥見那個帶發修行的僧人,整個人便立刻緊繃起來,下意識靠近李尋歡的懷抱。

——這些天,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突然喚醒,然後匆忙逃亡了,身體竟已經養成了配合李尋歡尤其是沈素行動的本能。

想到這裡,林詩音忽而愣住:“素素呢?”

同為女子,沈素一直近身護著她。除了李尋歡重傷的那幾日,沈素又要照顧病人又要覓食打獵,實在是分·身乏術,絕大部分時間裡她都陪著林詩音,連晚上休息都要兩個人緊挨著睡在一處,以防不測。

素素為什麼不在?

自己又為什麼會睡在這坡洞?

這裡……

林詩音突然心底一震,這裡分明是素素帶他們過來的,說是有個難纏的毒物,需要三人配合捕捉,可是她剛剛走進去,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素素去哪兒了?”

林詩音倉皇地看向李尋歡:“表哥,你有沒有看見她?”

他們兩個人離得這樣近,林詩音又太過急切,匆匆抬眼看過去時,竟直直撞進了一片晦暗的光景——李尋歡眼中猶帶赤紅,眸底卻不見一點亮色,如同風雨摧折後的綠柳,枝乾雖存,卻遍地殘葉,衰敗到讓人為之卻步。

“……表哥?”

李尋歡眼睫微垂,暫且沒有出聲,大德這便心領神會了,雙手合十一禮,便麵帶微笑地退出了坡洞。

樹藤起落間,隻有河蚌聽見了這對表兄妹的談話。

她聽見小李探花低聲道:“詩音,若是把沈素留在這裡,你可還會跟我走?”

河蚌怔住了。

林詩音的語氣更是不可置信:“什麼叫,留下素素?”

“……她讓我帶你走。”

這對表兄妹之間,曾經有過一場關於沈素的談話。在林詩音看來,是她結識沈素在先,李尋歡在後,所以柔聲勸解這位表哥時,言語間便自然而然地帶出了熟稔。

她也確實自以為更了解沈素。

李尋歡當時溫和一笑。

他不會反駁,不會與林詩音較真,更不會告訴她,他等著和那個小姑娘重逢,已經等過多少個春與秋。

——他是真的知沈素所思,明沈素所想。

所以李尋歡明白,一旦沈素解開了壓製他的紅線蠱,就意味著一切已成定局。

她用不到他去並肩作戰了。

小李探花看著滿麵慌亂的表妹,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安慰她,唇角卻宛如凝固了似的,勾勒不出一點柔軟。

倘若今日是他一個人,莫說外頭毒物橫行,即便一步踏出就是刀山火海,隻要能走到沈素身邊,千刀萬剮有何懼?烈火焚身又何妨?

李尋歡甘之如飴。

他也不怕沈素和他生氣。

最好氣得狠一些,久一些,咬牙切齒地等著和他算賬,怪他不識好歹,枉費她舍出的這條性命……有了這口心氣,李尋歡或許才能留得住她。

——可他偏偏不是孤身一人。

李尋歡看向林詩音,這是他的表妹,是他必須要保護的親人,是沈素親手交付的囑托。

“詩音,她說了要替娘親報恩,就不會抵賴。於她而言,你的安危遠勝於她自己。”

那麼也就遠勝過他。

李尋歡藏起了後麵半句話,輕聲道:“所以,無論今日發生了什麼,你都不要怕,也不要難過。”

林詩音怔怔地看著李尋歡,突然就懂得了他剛才灰敗的目光。

“素素她……”

才起了個頭,她就白著臉不願意說下去。

李尋歡卻已經要扶她起來,林詩音心下悲切,又剛剛解開穴道,身子虛軟,腳步一晃便覺得自己踩中了什麼,發出細碎的斷裂聲,教養良好的分鹿門小姐立刻本能地避讓。

他循聲看去。

——是一截細軟枝條,上麵綴著小巧的果實,七分紅三分黑。

李尋歡的目光霎時僵硬。

“……是相思子。”

林詩音的聲音細小,卻成了李尋歡的催命符,每一個字入耳,便截斷一點他的生機:“有毒,不可食……素素教過我的。”

沈素離開前,李尋歡親眼看著她拋過來一樣東西,甚至是特意拋在他的手邊,可他滿心滿眼隻剩下一個小姑娘,哪裡還能裝得下其它?

可他還是記得沈素留下了提醒,擔心詩音本事不到家,要記得有種七分紅三分黑的果子,含有劇毒,不能吃。

林詩音說,這是相思子。

沈素卻說,“最好碰都不要碰。”

——無須相思。

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留下這個東西,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李尋歡猛地低頭,把沈素留下的驅毒·藥·粉細細鋪遍林詩音周身。藥味彌散間,林詩音似乎看見一滴水珠打在地上,卻濺不起一點塵埃。

***

多年以後,河蚌依然能想起這一日的情形。

“沈素,你彆放棄,再撐一撐好不好?”

“我、我雖然很沒用,但是你喊我一聲,不然給我一個示意,我就會儘力救你的!”

“……沈素……”

眼見著小姑娘的氣息越來越弱,小妖說儘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鼓勵人的話,最後,終於帶著哭腔問了一句:“你……疼不疼啊?”

沈素卻一言不發。

她的目光固執地環視著,眼珠轉得極慢還不肯停下,一寸一寸地把周圍來回看過,直到最後一個正道門人無聲倒地,身軀被大片毒蟻蓋上一層漆黑的裹屍布,小姑娘才定定地看著那個方向。

良久,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她突然就垂下了頭。

“沈素!”

細聲細氣的河蚌從沒有這樣高聲呼喊過,可她還是不敢用神識撲上去,怕像沈素警告的那樣,萬一引動所有毒物的反擊,到時候連個全屍也不能留給小姑娘。

於是,最後來接她的還是李尋歡。

沈素留下來的驅·毒·藥是她僅剩的珍藏,效果極佳,不然也不會被她特意留到最後,就為了等到大功告成的時候,即使再沒有她這個毒術高手坐鎮,即使等不到瘴氣林恢複平靜,他們就要離開,李尋歡和林詩音也能平安無事。

——一路上遇到的毒物,對李尋歡和大德聞風而逃。

被邀同行的僧人看見一隻拐著彎爬走的黑蠍子,眸中掠過一點興味的光。

他實在是很善解人意。

明知道李尋歡是對他不放心,不敢把毫無自保之力的林詩音放到他眼皮子底下,僧人還是不氣不怒,輕而易舉地就答應跟著過來了,哪怕李尋歡沉默著要闖進最深處,輕功縱橫間幾要耗儘內力,僧人也半步不落地跟上了。

然後,大德看見了遍地屍骸,死狀淒慘,正在被他認得出認不出的毒物大快朵頤。

僧人站定,黑白分明的眼睛看過這人間煉獄,便輕輕一合眸,撥弄起腕間常年佩戴的紫檀佛珠。

他念起了往生咒,低沉和緩,在空中蕩開細微的漣漪,似是從彼岸涉水而來的船隻,要接引亡魂歸去。

伴著僧人悲憫的佛音,李尋歡一步步向前。

他走過許多死不瞑目的屍體,所行之處毒物退散,可李尋歡沒有看過一眼腳下,他的眼眸隻望向前方,那裡有誰正盤腿坐著,衤·果·露在外的肌膚泛著可怖的青黑,已經被啃噬得看不出人樣了。

李尋歡走近時,一條黑蛇信子吐露得急促,似乎立刻就要一口咬上他的脖頸。

李尋歡卻沒有停下。

他每近一步,驅·毒·藥便進逼一步,與這些劇毒分毫不讓地對峙著。直到它們被愈發濃烈的藥味攪弄得沒了興致,先前好歹也算是飽餐過了,這才不甘不願地退下。

一條黑蛇從那個人身上慢悠悠地爬離,蛇鱗滑過的地方,李尋歡看見了那個人白骨森森的左腕。

那個瞬間,隻有河蚌知道,他藏在衣袖下的手掌攥得有多用力,幾乎快要親手折斷自己的指骨。

“……小公子。”

河蚌沒有親身經曆過情愛,可她畢竟看著李尋歡長大,她至少能明白,這個直逼得小李探花潰不成軍的姑娘,對他來說究竟有多重要。

自認沒有幫上忙的小妖慚愧又內疚,難掩哭腔地和他道歉:“對不起。”

李尋歡依然沒有回應。

河蚌隻能看見他慢慢低下·身子,用一個單膝跪地的姿勢,停留在那個人麵前,輕聲喚她:“沈素?”

他等著這個人抬起頭,夢中第一次見她時,她也是這樣盤腿坐在興雲莊的房梁上,垂眸看過來的時候,讓那個小李探花以為自己錯摘了夤夜星河。

李尋歡其實想問,這一次,她還會請他吃南瓜子麼?

“……”

可他終究沒有追問,沒有為難,隻是伸出手,緩緩地,輕輕地,直到終於抱住了這具醜陋的身體,把她納入自己的懷抱,不顧這個人滿身的毒血與臟汙,依然溫柔地貼近她的頸側。

李尋歡沒有聽見脈搏聲。

可河蚌的神識籠罩在沈素身邊,卻聽見了李尋歡的聲音。

他是在悄悄告訴他的小姑娘:“沈素,我來接你。”

這一生,小姑娘依然種下了紅線蠱,卻也依然丟下了探花郎。

好在他沒有再辜負她了。

那些惹她傷心的事,讓她傷心的話,他終於一件也沒有做,一句也沒有說。

——所以她好好地在這裡,願意回來讓他再看一眼。

李尋歡慢慢收攏了手臂。

“……沈素。”

埋首在小姑娘頸窩的人,沒有抬頭看她,才能積攢出一點顫抖的笑意,輕聲說著:“你放心。”

什麼都可以交給他,所以什麼都不要再擔心了。

沈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