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2 / 2)

那一瞬間,李尋歡霍然抬頭看過來,一點微弱的希冀點亮他昏暗的眼眸,就像是已經沉入水底的人,彌留之際的最後一眼,卻看見了水麵上的一塊浮木。

“那你……”

他甚至來不及懷疑她的話,有什麼明知不可能的奢望已經要脫口而出,但慌亂無措的小妖映入他的眼簾,想著她那句哽咽的“對不起”,李尋歡當即就明白了她的無能為力。

小李探花喉珠微滾,他偏了偏頭,就逼著自己繼續沉默。

河蚌卻被他那一眼看得萬般心酸。

她實在是安靜慣了,和小公子解釋過了就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於是乖乖地退到旁邊,一邊聽著李尋歡和林詩音說話,一邊重新放開了神識,為他們默默警戒著。

然後,河蚌看見了一道不算眼生的身影。

那個被沈素割斷繩索的南疆男子,神情急切得不得了,滿頭都是大汗,腳步卻邁得很謹慎,甚至有意控製著呼吸和心跳。他應該是重新找到了能驅毒的東西,趕著瘴氣林躁動減弱的時候,居然還有膽子去而複返了!

河蚌便道:“是……沈素先前救過的人,好像要往林子深處去。”她一頓,有些著急起來,“大德還在那。”

——她不說那裡堆積如山的屍體,也不提興許還未散去的毒物,第一反應就是那個俗家僧人,便可見河蚌對大德的忌憚。

李尋歡不做回答,片刻後,卻慢慢挺直了腰背。

***

南疆男子小心地摸索著前行。

他的村寨與瘴氣林離得不遠,為了精進毒術,他也算得上是這裡的常客——否則那些正道門人也不至於綁著他,權當獵犬一樣在前領路,可南疆男子到底惜命,之前鮮少深入腹地,更彆說是在滿山遍野毒物騷亂的時候了。

但他必須回來。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這是他從不敢忘卻的道理。

他其實並非土生土長的南疆人,隻是幼時被人牙子擄走,從老家一路輾轉多地,最後他趁人不備逃出來,成了沿街討飯的乞兒,要不是承蒙南疆一對老夫婦收養,隻怕此生都要流落街頭。

養父母待他很好,知道他是因為被人拍了花才流離失所,便把自己懂得的毒術傾囊相授,甚至幾次三番地鼓勵他找尋身世。

“落葉也要歸根的,阿勇。”

老人粗糙的手掌撫在他的發頂,雖然眼中滿溢著不舍,卻還是溫聲勸解道:“等你學成了,能照顧自己了,就回去找找吧。找到了就來信說一聲。萬一找不到,你就回來,阿爹阿娘一輩子都在這裡,不會跑的。”

堂堂七尺男兒,竟被這幾句話聽得虎目含淚。

後來他果然學成了,甚至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暫彆南疆的那一日,養父母送出了好遠,直到看不見他的影子了,還互相攙扶著不肯回去。

阿勇幾經辛苦尋回了家鄉。

他被拐走時年紀很小,但也不是全然不懂事的歲數了,順著模糊的記憶,他終於找到了塞北一戶木匠家裡,看著比記憶中更加斑駁的門扉,竟然久久不敢去敲門。

所謂近鄉情怯,大概就是如此了。

阿勇凝視許久,卻還是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他不想空著手回家,好不容易相見了,總要給家裡買些吃的用的,心裡才能過意得去。

南疆溫暖潮濕,物產豐富,阿勇作為毒術一道的佼佼者,很是去過一些人跡罕至的地方,采到過一些生在險境裡的奇珍。換來的銀子被他分成兩半,一半留給南疆的養父母,一半就帶回了塞北。

阿勇在塞北街頭東挑西選。

正等著合芳齋小二打包糕點時,他突然聽見身後一陣腳步聲,掌櫃的抬頭一看就笑著招呼:“你小子可算來了,我後堂櫃門壞了兩天,可就等著你來修呢。”

走進來的年輕人拎了滿手的工具,還抽空撓了撓腦袋:“您見諒,我這兩日儘忙著打家具,堆了不少活兒。這不,剛騰出手就過來了。”

“知道知道,來年就要娶媳婦了嘛。”

掌櫃的從櫃台後麵繞出來,邊走邊道:“你一個人裡外操持著,總是要忙些。”

年輕人跟著往後堂去,應和似的笑了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掌櫃的聞言慨歎一聲:“往後成了家就好了,胡忠你小子,福氣肯定還在後頭。”

“那就承您吉言。”

……

兩個人的說話聲漸漸消失在後堂。

鋪麵裡,阿勇卻獨自捧著大包小包的糕點,遲遲邁不動步子。

後來他打聽了才知道,那家姓胡的木匠也是可憐見的,大兒子很早就被人拐跑了,過了幾年,丈夫做工時出了意外,從正要封頂的梁上失足摔落,當場就斷了氣;妻子就此一蹶不振,沒多久,一家子隻剩下了小兒子一個人。

唯一慶幸的是,這個喚作胡忠的年輕人還有家傳手藝。

憑著一手出色的木匠活,至少養家糊口不成問題,也說定了一門親事,隻等來年春年花開的時候成婚,日子眼見著就要好轉起來。

“……”

阿勇尋到胡家夫婦的墳塚時,跪在那怔怔地看著墓碑,半晌不言不動。

過了沒幾日,胡忠在睡夢中聽見了一道聲音,與他亡故的父親極為相似,卻仿佛更年輕些,說是知道他要成親了,他很替他高興。從前家中還積攢了一些銀錢,埋在門口的老樹根下,叫他千萬記得取出來,往後好好過日子。

“要是也能生兩個大胖小子,湊成一對兄弟……”

那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歎息似的:“……那就好了。”

胡忠眼珠轉動,因以為是父親入夢了,便想要仔細看看他,問問老人家在地下可還缺什麼少什麼,結果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睛。

第二日,天還未亮他就突然醒來了,想起夢裡聽見的話,半信半疑地去挖了門口老樹,竟真的挖出了銀兩!且分量不輕,湊合湊合,少說也該有好幾十兩!

胡忠緊張地左右環顧,見無人經過,忙把銀子藏進懷裡,轉頭跑回了家。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現,有人一早就躲在僻靜角落裡,默默注視著他。

阿勇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銀錢,連一點盤纏也沒有給自己留下。好在他身強體壯,一路做著力氣活兒,終於順利回到南疆。

養父母看著他又是驚喜又是擔憂,張羅著讓他洗漱更衣,做了一桌好飯。等到他風卷殘雲地填飽肚子了,才小心翼翼地問著,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阿勇笑了笑,隻說:“年頭太遠了,沒有找到。”

“這事兒哪能著急?”

老兩口一聽就心疼壞了,忙著安慰:“咱們慢慢來,慢慢找,總有一天能見麵的,啊?”

“……嗯。”

阿勇點頭,輕聲重複著:“不著急,總有一天能見麵的。”

他從此定居南疆。

阿勇原本就沒有想過要拋下養父母。

他離開南疆前就已經盤算好了,等找回家鄉,與父母兄弟團圓過了,商量好了,他想法子多賣賣力氣,攢夠銀子了就把養父母也接到塞北。如果他們難離故土,那他兩頭跑著也不算什麼,隻要老人家彆嫌棄他折騰就好。

他想好好奉養四位老人終老,想看著弟弟成家立業,妻兒美滿。

隻可惜天意弄人。

如今親生父母故去,弟弟的日子也安穩下來,那他這個失蹤多年的大哥,索性就不要去打擾他。

養父母一輩子不曾離開南疆,並不清楚外頭的人對毒術究竟有多鄙夷,但阿勇親自走過這一遭,已經多少能明白了。

他不想看到弟弟流露出任何的輕視抑或恐懼,更不想他因為自己惹上麻煩。

——阿勇隻想自己在意的人都能平安無事。

所以養父母遭受正道門人·虐·待,他豁出性命也要替二老討回公道。

也所以,那個素未謀麵的小姑娘救了他,阿勇明明已經逃出瘴氣林了,也想法子毒·殺了看守父母的守衛,把二老安置妥當以後,他感念著這份救命之恩,依然咬著牙拿了藥,就這麼跑上回頭路。

萬毒噬身,他知道那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的傷勢。

但阿勇至少想要斂葬了她,不要在無人可見的地方化作一堆白骨。

他抬頭望了望,發現離林子最深處還有些路程,心下著急,腳步便加快了些。

誰知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阿勇不懂武功,認不出攔住他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小李飛刀。他隻是霎時提起了警戒,退後一步,做好了與來人拚死相鬥的準備。

——若非那些正道門人抓走了他老邁的父母,搶占先機又人數眾多,僅憑毒術,阿勇並非沒有反抗的餘地。

李尋歡卻不在意他的防備,緩聲道:“不要再往前了,她不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