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2 / 2)

他的眼眸乍然明亮,把小姑娘擁得更緊。

“這怎麼可能!”

南疆男子卻陡然色變,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沈素,而後突然明白過來似的,急忙指著兩個姑娘家:“隨便你們誰來,快去看看她的心口!試一下是不是有什麼活物在動!”

說著,阿勇便率先背過了身。

林詩音走上前,不忍地看著李尋歡:“表哥……”

李尋歡卻不需要旁人勸慰。

他凝視著沈素,河蚌從沒有見過小公子這樣的眼神,像是沉淪黑暗的人突然抓住了罅隙微光。可他把小姑娘交托出來的時候,卻沒有多耽擱一點時間,隻是在河蚌接過沈素的同時,下意識叮囑了一句:“輕些。”

河蚌用力點頭。

林詩音眼中噙淚,卻微微露出一點笑容:“好。”

李尋歡婉拒了阿勇的攙扶,自己撐著山壁站起來,再慢慢轉過身。

河蚌扶穩了沈素,她自知笨拙,便把為沈素寬衣的事讓給了林詩音。

被人服侍著長大的分鹿門小姐已經成長很多了,她的動作輕柔卻迅捷,唯恐弄疼了沈素,衣料在她指尖滑落。林詩音方才已經為沈素打理過了,知道她是怎樣的遍體鱗傷,心口處卻尚算完好,竟像是被有意規避過一樣。

林詩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屏息凝神良久,終於在即將失望之前摸到了一點異樣。

她急忙道:“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像是正要往外鑽。”

阿勇第一反應便是斷然否決:“你看錯了!”

分明是他自己叫人查看的,但真的查看出結果了,他反而是最難以置信的那一個。

“她竟能找出讓母蠱獨自求活的辦法……這怎麼可能……母蠱掙脫宿主,它能去哪兒,它要去哪兒……”

阿勇不停地來回踱步,突然間,他直直轉向李尋歡:“這姑娘到底是誰?你又到底是她的什麼人!”

李尋歡抬起頭。

同為毒術高手的人滿麵複雜,像是白日見鬼,又像是盛讚不已,連帶著語調都不自覺拔高了:“母蠱在自行尋找子蠱會合,我根本想不通她是怎麼做到的!她明明給你下了紅線蠱,帶著你一起死不就好了,怎麼還要做到這種地步?”

驚駭莫名之下,阿勇的腦子已經要轉不動了,居然不假思索地說出這樣的話。

李尋歡卻覺得他說得對。

沈素為何非要做到這種地步?

她為他種過兩次紅線蠱了,但前世也好,今生也罷,沈素隻是用這道“月老紅”表明了心意,從沒有以此脅迫過李尋歡,從沒有告訴過他,她輕而易舉地就能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為他做儘所有,到頭來,連死都不肯帶上他一起。

“既是子母蠱……”

循著這個低啞而平穩的聲音,阿勇不解地看向李尋歡,耳邊聽得他一字一頓,清晰地問著:“可有以子蠱反哺母蠱的方法?”

南疆男子一呆:“你什麼意思?”

“把母蠱留給沈素,困住它,彆讓它掙脫,再以子蠱宿主的血肉反哺。既然是共生共長,隻要母蠱不死,沈素便能留存一點生機……”

“你瘋了!”

阿勇已經不知道要擺出什麼樣的神色,用什麼樣的語氣,才能讓李尋歡明白他提出了多瘋狂的念頭:“這個小姑娘至毒入體,臟腑損毀,即便強行留住母蠱,也隻能保她一點心跳不絕,身軀不至腐朽。”

李尋歡微微頷首:“我懂得。”

但是,這世上既然能有化作人形的水族,未必就沒有救醒沈素的法子。

“哈,你懂得?你懂得什麼!”

阿勇咬牙切齒道:“子蠱以母蠱宿主的指尖血喂養,十年方成。你若要反哺,可知是怎樣的耗損?足以把你小子熬到油儘燈枯!”

李尋歡卻還是神色不變。

他也依然是那一句:“我懂得。”

若沈素當真去了,李尋歡便是再不舍,也不會為難她。他會親手點燃一場烈火,再把小姑娘送進一陣輕風裡,即便不能帶上他這個探花郎,也要讓她一個人暢遊天下,或許不能飲遍美酒了,卻還能看遍美景。

他不會強留她。

但李尋歡懂得沈素。

——在最令人絕望的時刻,哪怕是所有人都要放棄的絕境了,她也會推一推小李探花的肩膀,一邊怪他自找麻煩,一邊不耐煩地催促他打起精神。直到平安脫困了,她還會冷笑著和他算起後賬。

沈素是這樣直到最後也不肯認輸的人。

所以李尋歡還不想放棄。

“我總要再試一試,我不能尚未拚儘全力……”

說到這兒,李尋歡終於能彎一彎唇角,反而露出一點微弱的笑意:“……就放開了她。”

——不然到了下輩子,探花郎哪裡還有臉麵再去等他的小姑娘?

阿勇竟被這一個笑容看得啞然。

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警覺到自己可能攔不住了,便當機立斷地說起了兩個姑娘家:“那她們呢?你自顧自地耗費血肉,你要她們兩個弱女子怎麼辦?尤其是林小姐,彆人都以為她背負著什麼邪帝舍利的秘密,你要她往後如何?”

威震一方的分鹿門尚且滿門滅絕,他這麼個全無相乾的人也被牽扯進來,險些父母雙亡,如今南疆的凶險就可見一斑了。即便李尋歡把林詩音送了出去,可江湖上覬覦邪帝舍利的大有人在,隻要她活著一日,就一日不能安枕無憂。

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要是沒有人保護,與坐視她水深火熱又有何異?

到底顧忌著林詩音,阿勇暗自好一番運氣,才算是忍住了最後幾句話。

但是效果也足夠了。

——李尋歡將將升起一點光芒的眼眸,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暗了下去。

林詩音卻慌忙擺了擺手:“表哥不用擔心,我……”

她想說除了表哥,她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彆的親人了,隻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她不管怎樣都會支持的。若是真的能救醒素素,她就更是沒有遺憾了。

林詩音很著急,動作難免大了些,不小心碰到了冰冷的麵頰。她頓時一慌,忙雙手捧起她的臉查看有沒有傷著,看著看著,原本想說的話就再不能說下去了。

素素如今這個模樣,都是為了救她脫困。她豁出性命才搏來的一線生機,林詩音怎麼能輕描淡寫地就放棄了?

她要活著,要安然無恙地活下去,才對得起千瘡百孔的沈素。

陷於兩難的林詩音哽咽難言。

一時間,隻有南疆裹挾濕意的風吹過,像是在無聲地勸說著什麼。

從頭到尾沒有插·上·半句話的河蚌倉皇環顧,把這些凡人的神情一一看過,目光最後落在了李尋歡身上。

從她這裡望過去,隻能看見李尋歡的半邊側臉,儘管如此也能發現他瘦了太多,下頜骨削出一個清減的線條,眼中那點絕處逢生的光也暗淡了,更是讓他整個人顯得形銷骨立。

世代簪纓的天之驕子,何曾這麼狼狽過?

河蚌緊緊抿住了唇。

她所謂的報恩,竟是要眼睜睜看著李園小公子進退維穀,然後心死如灰麼?

臨行前,小公子向龍女像許下過願望,那個希望三公主“看顧林家表妹”的心願,竟要在她的麵前黯然收場麼?

“……”

小妖偷偷掐緊了手掌,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讓她聚攏出一點清明,許久,她突然細聲道:“我、我有辦法。”

幾人霎時看了過來。

從未被人這般矚目過的河蚌不由輕顫,卻還是勉強自己抬起頭,迎上李尋歡尤其專注的眼神:“隻要讓林姑娘不再是‘林詩音’,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危險了?”

……

“所以呢?”

有誰拂過小妖乾枯的鬢發,並不如何溫熱的指腹緩緩摩挲著,撫平小妖隨往事起伏的情緒。這一點肌膚相貼的溫柔就讓河蚌滿足極了,她乾癟破敗的身體躺在床榻上,被那個人細心安撫著,像是任由對方揉捏的麵團。

然後聽到那個人輕聲問她:“你想到了什麼辦法?”

“我……分了半身妖血給林姑娘。”

撫在她鬢邊的手一頓。

河蚌當即著急起來,因為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更不敢用自己指骨分明的手去碰那個人,隻能不安地揪起一點被麵:“我知道,我身上帶著三公主龍鱗的靈力,可是……”

可是,當時的她彆無選擇。

河蚌法力低微至此,根本不可能長年累月地為林詩音遮掩容貌。而且,一個錯漏百出的障眼法,也許會比本來麵目更加引人注意。

她隻能舍出自己的妖血。

林詩音乃是凡人,河蚌卻身帶西海紅·龍的靈力精·血,就算本事再不濟,她的妖血彙入凡軀也足夠讓對方形貌大改。且河蚌本就妖氣微弱,在她的身上,七成左右仍被敖灼的靈力充斥著,說是“妖血”,卻不足以讓林詩音這個凡女轉為妖族。

以當時的情況看,這的確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乃至於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辦法。

河蚌的障眼法一戳即破,凡間的人·皮·麵·具也撐不了一輩子,但接受了半身妖血的林詩音,卻可以算得上是脫胎換骨,從此可以改名換姓,用一個全新的身份繼續生活。

“我沒有怪你。”

那個陪在河蚌身邊的人輕聲道:“我隻是……心疼你。”

她原本就隻是一介小妖,連為沈素驅趕毒物都可以說是在冒險了。以河蚌的道行,這半身妖血,幾乎就等同於她的半條性命。

她竟然說舍就舍了……

河蚌卻笑得很開心。

“我不能到了最後還是什麼都不做,也不想讓小公子許下的心願落空。”

她理所當然地說著:“三公主不可能不靈驗的。”

“……小傻瓜。”

守在河蚌身邊的人如此歎息著,撫摸她鬢發的手卻更加輕柔了些。

“然後呢?然後你經曆了些什麼?”

然後啊……

因為河蚌不可能在瘴氣林裡舍出妖血——她實在很是畏懼那位法號大德的僧人,阿勇也需要不少東西,才能壓製住沈素身體裡的蠱蟲,稍一合計,幾個人便帶上沈素離開了。

他們回到了阿勇的村寨。

他的養父母飽受正道門人折磨,如今雙雙昏迷不醒,倒也不必擔心驚動老人家。有河蚌的神識示警,哪怕帶著沈素,他們依然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阿勇家中,沒有引起旁人注意。

林詩音畢竟是未經修行的凡女,河蚌不可能一下子把半身妖血都灌注給她,擔心她受不住這股靈力。所幸當務之急是沈素和李尋歡,趁著阿勇為那道紅線蠱絞儘腦汁的時候,河蚌便一點點地試著替林詩音換血。

小妖雖對人情世故一知半解,但也知道這對凡人而言該是很可怕的事,便有心安慰林詩音。

“你不要害怕,我本體妖·性很弱的,你不會和我一樣變成妖怪,往後依然可以在人間自由行走。”

她一本正經的模樣果然逗笑了林詩音。

凡女微微放鬆了肩膀,放任妖血入體。這絕不是什麼好受的滋味,河蚌自己固然沒有經曆過,可是看著她瞬間汗濕重衣的樣子,也多少為這重塑形骨的劇痛膽寒。

“林姑娘,你沒事吧?”

小妖手忙腳亂地扶住她,分明自己也流了血,滿心滿眼卻都在為林詩音擔憂:“要不要我把小公子叫來?”

“不要!”

林詩音一把握住河蚌的手腕,掌心裡的濡濕讓小妖更為擔憂,她卻還是勉強自己笑了笑,顫聲道:“表哥傷勢很重,還要支撐子蠱,我們……不要打擾他。”

小妖一愣。

她是到了這時候才恍然,原來林詩音主動提出與她同住一屋,又在深夜提出換血,居然是為了這個原因。

看著將嘴唇咬出了血,還是強忍著不肯發出聲音的凡女,恍惚間,河蚌錯以為自己看見的,是萬毒啃噬也不願意·呻·吟·示弱的沈素。

這麼一想,小妖頓時急得快要哭出來:“你、你們怎麼都這樣啊?”

林詩音卻沒有再回答。

她仿佛置身熔爐,全身的骨骼被融入的妖血一點點敲碎,再一點點重塑,整個人仿佛死去又活來。到最後真的撐過去的時候,這個一向柔弱的分鹿門小姐自己都為之驚訝。

她還能伸出手,替河蚌抹去了眼淚,故意說些彆的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說,我往後不能再叫這個名字了,要叫什麼才好呢?”

心思單純的小妖果然被她難住了。

直到妖血快要灌注完成的時候,兩個姑娘家都像是經曆了一場浩劫,竟然不知道誰比誰更淒慘憔悴。麵容已然不同的分鹿門小姐想了想,突然看向河蚌,聲音低啞得問著:“我替自己想了一個新名字,你幫我看看好不好?”

河蚌失神的眼眸慢慢地移了過來。

分鹿門小姐一笑,一字一頓,清晰道:“取蚌字半邊為姓,叫念恩。豐念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