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1 / 2)

房中一時無聲。

但是, 守在床邊的女子並沒有離開,她撫摸河蚌的手也依然溫柔,眼底一片沉靜, 她仿佛是鄭重地思索過了, 才迎上小妖卑怯的目光。

“沒有。”

片刻後,她輕聲說出了這樣兩個字。

河蚌漸漸暗淡的麵容上,在這一瞬,乍現而出的光彩幾乎讓人不忍再看。

“……你做得很好了。”

女子柔軟的指尖探入河蚌的鬢發,細細地梳理,緩緩地摩挲。她自己也麵色蒼白, 早前洞·穿·心口的重傷仍在消磨著凡人身軀的氣血, 但她的聲音不帶一點顫抖, 垂首俯視河蚌時,讓小妖以為自己重回了昔年的歸墟穀, 四海之水日夜湧動, 可最後還是停息在三公主的眼眸。

——也隻有如此,才是封號被奪、跌落塵埃、再不能名正言順地執掌水族了,卻還是義無反顧為四海舍命的紅·龍。

河蚌不敢眨眼地凝視著。

她看著從不肯低頭的西海小魔頭, 守在她的身邊,輕聲細語地與她說話,一句一句地回應著。

“你去過的地方,許多連我也不知道, 更不曾去過。”

“聽起來很有意思。”

“還有你見過的那些人, 經過的那些事, 我都聽著呢。”

麵容與西海紅·龍沒有丁點相似的宋玉紅彎起唇角, 她俯下·身子, 與河蚌挨得更近些, 不在乎她的形容可怖如斯,隻是雙手捧起小妖的臉頰,力道用得極輕。

小妖卻下意識偏了偏頭,唯恐自己嶙峋的麵骨碰疼了她。

宋坊主沒有讓她躲開。

她隻是指尖一動,小妖便立刻安靜下來,再沒有一點閃躲,眼神晶亮地隻顧著凝視她。

——她的原身明明是隻河蚌,但眷戀一人掌心溫度的樣子,卻如同一顆流失在外的珍珠,在世人手中輾轉多年,磨儘了所有光澤,終於回到從前裹·育她的溫床。

“……你怎麼會給敖灼丟臉?”

劍塚之內,宋坊主沒有當麵與河蚌說過一句話,小妖自然不可能熟悉她的聲音。但此時此刻,她正陷落在這人的掌心,麵對的卻好像仍是那個身穿白衣的西海紅·龍,在不見天日的海牢裡,親自捧起了一隻尚未化形的河蚌。

龍女一向豔烈如火,這時卻放緩了聲調,告訴呆頭呆腦的小妖:“小家夥,你要記得……”

——“你替敖灼看過的那個人間,真美啊。”

河蚌的眼底霎時落滿光芒。

西海紅·龍被囚近六百載,當著海夜叉和和河蚌的麵,她沒有說過一句自暴自棄的話,哪怕到了魂飛魄散的時候,也沒有留下過隻言片語的怨懟。

小妖如此笨拙,其實猜測不出三公主的心意,不知道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還有寸步難行的囚牢,到底是不是敖灼未曾說出口的遺憾。

她甚至從不曾想過要去“猜測”。

天有日月,世有山川,她踽踽獨行這些年,始終不肯停下腳步,隻是想把自己變成敖灼的一雙眼,一雙腳,再撈起滿手的光與景,來日重逢時,才好小心翼翼地捧給敖灼,把她錯失的歲月東添西補上一角。

小妖曾百般忐忑,隻覺得自己上不得天,入不了地,收攏的這一角微不足道,又算得了什麼?

眼前的三公主卻說,她這一角,也是人間。

“……我記得了。”

小妖把乾裂的唇抿了又抿,還是忍不住彎起眉眼,心滿意足地笑起來:“我會一直記得。”

不管以後去了哪裡,都不會忘了。

河蚌像是不覺得痛,也不知道冷,破敗不堪的妖丹已經留不住顯聖真君輸入的靈力,僅這一點續命的生機都要流失了,可她從始至終隻看著身邊的凡女,每多說一字,氣息便更微弱一分,卻還是不肯停下。

“我想和三公主多說說話。”

因為那些與敖灼朝夕相伴的日子裡,將將開啟靈智的小妖什麼都不懂,也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想,陪三公主解悶。”

不讓她獨自沉沒在萬丈海牢裡,到最後還要忍受龍珠消損之痛,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苦。

——“我想,一直陪在你身邊。”

這一句,卑微的小妖不敢當真說出口,喉頭滾動一瞬,還是讓自己咽了回去。但她不知道,像她這樣不會掩飾自己的蠢材,尤其是在“敖灼”的麵前,早就已經把所有心思都寫在了目光裡。

她這一生,分明隻渴盼回到敖灼的身邊。

“……可三公主想給你取名字呢。”

凡女感受著手心慢慢冷卻的麵容,聲調更輕:“你在劍塚裡,不是還在念著麼。”

那是小妖筋斷骨折之時,依然念念不忘的低語,她用一個沒有得到的名字,支撐著自己在縛妖陣裡苟延殘喘。

凡女當時聽過了,便記住了。

她撫過河蚌的眼角,拭去一滴晶亮的水珠。小妖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落了淚,隻是神情怔怔地看著她,聽著她柔聲道:“從前不給你取名字,是你還小,也不是敖灼的奴仆,沒道理趁你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就先取了,畢竟要叫上一輩子。”

“不過,你若是想要……”

凡女體貼地問著:“那我們就取一個,好不好?”

河蚌沒有當即回答,神色甚至猶有幾分不可置信,隔了許久,才拚命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

“好。”

怎麼會不好?

小妖灰敗的眉眼甚至亮起一點雀躍的光:“我,我如今也識得許多字了,我能記住,也能自己寫出來的,不會再讓三公主一字一句地反複教了。”

“……這麼厲害呀。”

凡女笑了笑,眼底似有無垠深海,溫柔包裹著小妖殘破的身軀。

“那,喚作棲光,好麼?”

小妖喃喃地跟著念:“棲、光?”

凡女緩緩摩挲過她的麵頰,這每一處乾涸,每一寸冰冷,都是為西海紅·龍煎熬過的鐵證。她用目光一點點拂過,語氣卻仍是平穩的,還能笑著與小妖說:“是啊,不是說攢了許多紅珍珠麼?珠生光華,而你留住了它,送給敖灼,豈不就是棲光?”

——這世上早就沒有什麼三公主了,敖灼走得如此狼狽,死前的最後一眼也沒有重見天日。可偏偏是這樣無足輕重的小妖,悶頭向前,舍身奔赴,非要再為她棲停一抹光。

凡女低垂眼眸。

源自顯聖真君的靈力從妖丹裡向外散逸,小妖的意誌隨之昏沉,先前被壓製住的傷勢卻卷土重來,將這幅妖身拖進又一場劇痛。等她徹底睡去,就會有鬼差前來接引,入鬼域,判功過,再飲一碗孟婆湯,洗去前塵種種,送她再入輪回。

她這樣死心塌地的孩子,一生隻知勤勤懇懇地修煉,不曾有片刻的為非作歹,來生或許能投作人·胎,父母雙全,將來得遇良人,從此夫妻琴瑟和鳴,兒女繞膝,平安到老。

她合該再有一個美滿人生。

但小妖卻不肯入睡。

她的眼裡滿滿當當隻有一個凡女,哪怕她再不是敖灼的身形相貌了,莫說是楊二爺,連與敖灼同胞而誕的敖玉都無法確認她的身份,但憑借著一股莫名所以的底氣,小妖看著凡女的時候,眼底倒影出來的分明還是一尾紅·龍。

她艱難地回想片刻,居然傻傻反問道:“三公主閨名為灼,亦有光亮之意,我……可以麼?”

好歹也讀過許多年的書,到了此刻,她甚至還惦記著不想冒犯西海紅·龍的名字。

“……”

凡女突然無聲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她彎下了腰。

屬於活人的溫熱氣息籠罩住小妖,像是要為她驅散不斷襲來的冰冷和困倦,又像是要讓小妖睡在這一片暖熱裡。河蚌陷落在凡女的懷中,耳邊聽得她緩聲道:“為何不可?”

“若敖灼為光,此刻你棲於她,便也是棲光了。”

小妖一怔。

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凡女輕輕一閉眼,聲音卻放得更輕,像是千百年前把河蚌交托給海夜叉一般,這一瞬,她把這隻瀕死的小妖重新攬回懷抱,告訴她:

——“棲光,敖灼來接你。”

她笑著與她道:“咱們再說說話。等你困了,我就哼曲兒哄你睡覺,好不好?”

***

這一夜的醜時,陰雲密布的塞北終於大雨傾盆。

敖玉站在塞北宋府的屋簷下,目光投向天際,隻見重重烏雲後有龍族化作原身布雨,可惜並非他敖氏族人,敖玉的氣息又收斂得好,這眼生的龍族沒認出下麵還站著他這麼一尊菩薩,正自顧自忙得不可開交。

——想來也是他遁入空門已久,如今新一輩的小龍,恐怕沒幾個人知道八部天龍名叫敖玉了吧?

敖玉東想西想個不停,絲毫不敢讓自己空閒下來,更不想與身旁的顯聖真君搭話。

可他自己也知道是在做無用功。

單單看這時不時瞥向身後屋子的眼角,也能知道,敖玉的心神正落在哪裡。

他實在是不能不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