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2 / 2)

宋玉紅傷勢未愈,一口氣全憑掌珠吊著,河蚌小妖卻比她還要危殆,這樣兩個姑娘在屋子裡獨處,便是一個人昏厥不支了,另一個也幫不上什麼忙,讓敖玉怎麼能不掛心?

“……哎,也怪我腦子糊塗。”

敖玉暗自歎息,不知道自己先前是怎麼回事,那凡人姑娘明明什麼都沒說,甚至不曾抬頭看他一眼,敖玉竟自覺什麼都懂得了,和同樣告辭的顯聖真君隔開兩步,問也不問就直接離開,還記得要帶上房門。

等到收回手的時候,八部天龍自己都為之一愕。

誠然,他不可能偷聽姑娘家的悄悄話,但她二人情形不妙,河蚌又與阿灼前緣匪淺,不管怎麼看,敖玉都自認是該留在屋子裡的人。

可他為何就這麼走出來了?

敖玉掩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攥成了拳。

——自登於梵境後,他已有許多年沒有這般心煩意亂過了。

他天資不比敖灼,但也沒有差到哪裡去,從前做西海三太子的時候,就是年輕一輩中的好手。到後來轉投佛門,一路九九八十一難固然是吃了不少苦頭,卻也讓他定了心性,修為更是大增。

連他的同胞妹妹都曾感歎過,說他和從前真是不一樣了。

“你這一身佛光普照的樣子……”

萬丈海牢裡,被囚的龍女曾眉眼輕挑,把暌違多年的雙生哥哥上下打量了幾遍,開口第一句就沒有客氣:“還當真是要割舍塵緣了?”

彼時,敖玉已然正得善果,將將受封八部天龍廣力菩薩,乃是貨真價實的佛門弟子,按理來說,這世上再不會有比他更四大皆空的人了。可他隔著一扇牢門,站在同胞妹妹麵前的時候,那般冷著臉不肯說話的神情,哪有半點像是心無掛礙?

敖灼便嗤笑一聲:“怎麼,你專程跑一趟,莫非就是為了給我甩臉子麼?”

縱然麵對四位龍王,西海小魔頭也鮮少有落在下風的時候,更彆說還是自小被她欺壓到大的兄長了。那時被囚禁的人分明是她,但隻這挑眉一笑,便平白將敖玉看矮了一頭,僵持許久,還是率先敗下陣來。

“你如今可滿意了?”

正該風光無限的八部天龍緊咬牙關,終於開口道:“你可知,我自大雷音寺歸來,見過父母,謝過親眷,卻隻能獨自趕到這裡來見你,是怎樣的心情?”

“那當然是喜不自勝了,由道入佛至大成圓滿,該好好慶賀……”

“敖灼!!”

敖玉忍無可忍地低喝。

相伴而生千百年,那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語氣咬牙切齒至極,滿心隻想著立刻破開海牢,將她揪在手裡打上一頓也猶不解恨。

“……”

西海小魔頭凝目看了他一會兒,麵上笑意便慢慢淡了下去:“你來,是要與我吵架的?”

——自然不是。

敖玉恨恨一合眸。

西海敖灼生而極貴,若非六百歲那年被他騙去了昆侖山,自此陷入一場癡戀,她也會同東海五姐姐一般,半生以來無風且無浪,嘗遍世間百味,也不用知道什麼叫吃苦。

她是敖氏公主,一輩子隻管肆意而活就夠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蝸居在逼仄的囚室,穿著與她並不相稱的白衣,終日隻能與海夜叉麵麵相覷,卻再不能由著性子,在敖氏族內四處為禍。

“囚於萬丈海牢”,聽起來是多和緩的刑罰啊,似乎連點皮肉之傷的血腥味都聞不到,但歸墟穀分明是祖·龍的埋骨之地,每隔千年還有一場祖·龍大祭,屆時龍王龍後將齊聚於此,卻再不能走向這座囚籠,看一看他們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明珠。

甚至要等到敖玉投身佛門,再不受天庭管製了,才敢暗地裡偷偷過來見上一麵,說上幾句話。

“……你可還好?”

敖玉強忍著祖·龍遺骨帶來的壓製,逼著自己把滿腔酸澀一口咽下:“我這次來得急了,你若是缺了什麼,還是想用些什麼,我下回再帶過來給你。”

他麵色很冷,彆扭地不肯看著她的眼睛說話,聲音卻帶著一點微乎其微的顫抖,仿佛隻是站在那兒,短暫地在這歸墟穀停留片刻,都要被四海之水絞碎了一顆心,疼痛得壓抑不住。

……傻子。

敖灼眼底一頓,良久,還是把唇角重新彎了回去,懶懶笑道:“這兒沒人吵我,是個能安靜修煉的好地方,但呆久了也無聊。你不若替我尋摸些能打發時間的玩意。”

其實她這話隻是隨口一說,想著敖玉現在也無事一身輕了,為防閒極了長草,隻能再給他指派點任務,最好能把敖玉哄去凡間,管他這尊菩薩是要普度眾生還是宣示佛法,隻要彆到歸墟穀劫獄,其他的就輪不到她這個罪女操心了。

想到這兒,敖灼乾脆又補了一句:“先說好,你可不要拿些破爛過來糊弄我,玩不了兩天就壞了,還不夠我生氣的呢。”

“……那可巧了。”

被同胞妹妹挑三揀四地支使了一番,敖玉反而神色微鬆,袍袖一揮,海牢裡便突然多出一架七十二弦的箜篌,琴頭飾以鳳凰,引頸長鳴,赤翼伸展,眼眸傳神彷如活物,像是不經意間就能振翅而起,繞著敖灼盤旋起舞。

敖玉不自在地輕咳兩聲:“我先前偶得了這東西,想著你或許會喜歡,便先收著了。”

“……”

敖灼長長地深吸一口氣,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要為他無時無刻的惦念而感動,還是先衝將出去擰斷他的龍角。

她緩了又緩,再開口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殺氣:“我懂了,你今日來不僅想和我吵嘴,還想和我動手。”

她剛嗔他一句傻子,但萬萬沒想到,他自己也身為敖氏子弟,居然還能傻到給西海紅·龍送鳳凰雕飾。

更何況……

“我同那位鬼域之王的關係如何,你不是不清楚,你送旁的鳳凰也就罷了,偏偏就送了一隻赤翼鳳凰。”

敖灼簡直是在冷笑了:“好阿玉,你是生怕我與他一彆多年,忘了他原身長什麼樣嗎?”

人間說龍鳳呈祥,但西海小魔頭打小就認為,他們這應該叫做“同病相憐”才是。

——拋開彆的不說,至少在子嗣繁衍上,兩族幾乎是難分伯仲的艱難。到敖灼這一輩的時候,能湊齊嫡係象征的赤翼金翎的鳳凰,竟然隻新誕了一隻,名喚意安,真可謂是整個鳳族的寶貝疙瘩了,比之敖灼在龍族的受寵程度還要高上一截。

奈何這根獨苗很不好伺候。

本來鳳族世代長鎮丹穴山,雖也有子弟外出曆練,但大體還算得上與世無爭。誰知怎麼就出了他這個異數,第一次出山就一路殺到鬼域正中的酆都城,二話不說乾翻了十殿閻羅,自己榮登鬼王禦座。

最讓人不解的是,如此先斬後奏,天帝得知後竟當真允準了,一道天旨補上去,意安便成了名正言順的鬼域之王。

這消息傳到西海的時候,不可謂不驚駭欲絕,饒是久經風浪如龍王敖潤,都險些一把扯掉自己的胡子。

但這不是敖灼與意安不對付的根本原因。

畢竟論起無·法無天,西海小魔頭敢說自己排第二,誰又敢自認第一?

他二人機緣巧合相逢後,之所以相處不來,實在是天生的脾性相左。

——鬼王意安,分明做出了這等聳人聽聞的大事,本人卻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認真,一等一的嚴肅,一等一的板正無趣。

光憑這三個“一等一”,也該知道,他與西海小魔頭的相性有多慘不忍睹,不管是逗他還是氣他,敖灼幾乎都是一踩一個雷。而她生平最得意的事之一,也正是曾踏著昔年鳳子入鬼域的舊路,自酆都城門直闖鬼王殿,一路萬鬼退避,無人可阻,直至與意安狹路相逢。

二人一言不合就隻管動手,事後,意安默不吭聲重建宮殿,敖灼則被自己的龍族老父親追殺千裡……

新仇舊恨尚且曆曆在目,敖灼偶然想起都要再咬牙切齒一番,但敖玉這個同胞兄長倒好,竟還眼巴巴地送來這麼一架箜篌給她添堵……

“嗬。”

西海小魔頭擼了擼袖子,看向箜篌的目光不帶一點善意。

敖玉隻聽這一聲就知道她想做什麼,也顧不得擺臉色了,馬上急聲道:“彆扔!也不能拆!”

……不能?

敖灼手上慢了一慢,回頭看了他一眼。

敖玉不自在更甚,卻終於回視著同胞妹妹的視線,看進她深邃的眼眸:“你看啊阿灼,二叔常聽鮫人吟唱,也說有助於陶冶性情。你從前隻喜歡練劍,如今閒來無事練練箜篌,就全當是修煉心性了,還不成麼?”

說到最後,甚至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懇求之意。

在敖玉看來,如果說同胞雙生有什麼壞處,大概也正是這一點了:有多心靈相通,便有多無法欺騙對方。就算先前做好了準備,連哄騙阿灼的理由都想了好些個,可真到了她麵前,隻一眼對望,敖玉打好的腹稿就通通說不出口了。

他瞞不過阿灼的。

敖玉隻能說著一些漫無邊際的話,絞儘腦汁地想讓妹妹收下東西,卻不敢告訴她:這箜篌上的鳳凰,根本就是由鳳族金翎所化,是他這個新鮮出爐的八部天龍前腳剛出梵境,後腳就進了鬼王殿,趕在重返西海前,先好聲好氣從意安那裡換來的。

為此,敖玉許下重諾:他將效仿地藏菩薩,度四方惡鬼十萬,所得功德更將投入忘川,超度水下執念難消的亡魂。

“敖玉彆無所求,隻求鬼王一支金翎。”

從前陪著胞妹胡作非為的白龍,也能對著意安躬身一禮,腰身幾近彎折。

生為敖氏真龍,哪怕自己不去修行,也是與天同壽的神仙。但與此相對的是,一旦敖氏弟子身亡,不能為其聚魂的話,便是真正意義上的訣彆。

敖玉還沒有想到救出妹妹的辦法,可他知道歸墟穀是什麼樣的地方,也終於知道了阿灼為什麼要把自己送進這裡。

——正如他騙不了阿灼一樣,敖玉也能明白,從她決定逆天降雨的時候,隻怕就沒有想過要活著回來。

但敖玉不可能放任她如此!

“……廣力菩薩該知道,鳳族浴火重生,嫡係金翎確實能在肉身消亡後長留神魂,放諸敖氏卻難保成效。”

意安站起身,避開了這一禮,一板一眼道:“敖氏以龍珠為本,若是沒了龍珠,即便我如今身為鬼王,再以金翎為引,也很難聚攏敖氏的魂魄。”

“如此,菩薩還執意要換麼?”

“……換!”

那時的敖玉抬起頭,眉眼鋒銳得近乎帶上了冷意:“隻要有一點機會,我都不想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