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1 / 2)

西門吹雪這一路行來, 穩踞一方,劍挑九州,年紀尚輕便躋身江湖頂尖高手之列, 經曆不可不謂之傳奇, 但真要說有什麼事值得讓他刻骨銘心,乃至於耿耿於懷, 倒也並沒有多少。

若將其比作一個茶盞, 劍道天生就占了七分滿, 剩下那將溢未溢的三分, 則是被宋玉紅瓜分殆儘。

她以一人之力,在劍神的心中割地為王,兵不血刃卻永遠獨占鼇頭。

所以西門吹雪始終記著, 劍塚之中,他的未婚妻子是如何被縛妖鐵鏈壓彎了脊背,像是一片破碎的輕雲,任由河蚌女妖心口上的那截斷劍也割裂了她, 瘋狂外湧的鮮血似是一息傾盆的大雨,不僅讓鐵鏈吞噬得刷刷作響,更要淹沒了西門吹雪的視野。

但是, 被陰氣所困的他什麼也不能做, 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那一日, 西門吹雪曾親眼看著未婚妻子閉上了眼眸,呼吸漸弱,心跳漸停。

他再不能忘記。

曾經從不離身的烏鞘長劍從他手中墜落, 劍刃濺起地上的塵埃, 似乎是在諭示著它往後的命運, 既然折服在那斷劍之下, 便要陪著一起深埋黃土,非殉葬了不可。

西門吹雪卻沒有低頭看上一眼。

他的目光裡,隻有劍台上那個全無生息的宋玉紅,甚至看不見正要將他自己攔腰碾斷的鐵鏈。

那已經是道儘途窮的絕境了。

誰知下一瞬會有淩冽光華盛放。

——像是旭日從天際突然墜入這劍塚,又像是成千上萬的火油被瞬間點燃,那一刻耀眼之至,幾乎讓人錯覺有岩漿奔流而來,熾烈的紅光湧入眼目,在魂魄中打下再不能磨滅的烙印。

刹那間,幽暗地穴竟如同紅日高照。

西門吹雪甚至聽見了一聲悠長的吟嘯,仿佛是有什麼東西掙脫了枷鎖,如蒼龍一般,擺尾長行,聲震寰宇。

此乃不世神劍。

雖然他隻是凡骨,從不曾見過當真能開天辟地的法寶,但某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卻告訴他,光芒最亮最深處,有一柄至純至烈的寶劍重現於世,正要大展神威。

——縱觀西門吹雪一生,即便是與天下第一劍燕南天交手的時候,也不曾領略過如此熱烈且孤勇的劍意,仿佛隻有撼動山海,席卷天地,做儘所有想做之事,斬儘所有當斬之物,才算得上酣暢淋漓。

然後,他看見了執劍的人。

那個人踏著一地的光芒,自心·口向外擴散的血跡已經浸濕了她大半衣衫,每走一步,便有幾滴熱血落在地上,再被她不經意似的踩在腳下。

這分明已經是重傷不治的樣子了。

可她右手握著乍然複生的神劍,左手竟還能攬著遍體鱗傷的河蚌,支撐著這個垂死的小妖,頭也不回地,離開囚禁她十數年的劍台。

而她們身後,是一寸寸化作齏粉的縛妖鐵鏈。

“……三……公主……”

小妖依靠在那個人懷中,乾裂的嘴唇裡顫了又顫,幾乎是耗儘了胸腔裡的最後一點熱氣,好不容易才能喚出這三個字。

“……”

執劍者沒有出聲。

小妖卻能感覺到,圍攏在她腰間的手臂微微加大了力氣,小心地沒有碰痛她,卻也把她攬得更牢些。

河蚌便心滿意足了。

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也是在看那個人,旁的什麼都沒有注意到,臟汙的臉上抿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多年以來,第一次放任自己在劇痛中陷入昏迷。

河蚌生機斷續。

因此她不會知道,當“三公主”帶著她一起站在西門吹雪麵前的時候,這個絕世劍客明明沒有一道外傷,乍一看幾乎可以說是毫發無損,可他的呼吸,竟然比她這個瀕臨彌留的小妖還要幽微,仿佛也曾經受過筋斷骨折、抽取心血之痛。

“阿玉。”

劍客開了口,聲音仍是一貫的冷,喉結卻輕滾兩下。

——這是宋玉紅被拖上劍台時,西門吹雪已經被縛妖鏈的陰氣所攝,哪怕拚儘全部內力,為此不惜經脈受損,最後也沒有喚出聲音的一句話。

也是他第一次喚她“阿玉”。

執劍者抬起了頭。

她的動作有些微不可見的僵硬,腰背挺直得近乎緊繃,如同一具木偶般,先要等到那無形的牽引之線被人扯動了,她才能跟著動一動手腳,蒼白的臉上更是沒有一點表情。

執劍者看著西門吹雪,目光空洞而冰冷,像是在打量一麵阻攔她腳步的高牆,又像是越過他看見了更高更遠處的風景,那裡有霞光流轉,有瑞氣萬丈,卻沒有西門吹雪這個凡人的容身之地。

而這樣的眼神,不可能屬於宋玉紅。

——西門吹雪的未婚妻子,哪怕是當真無辜枉死了,也永遠不會這樣看他。

“……阿玉。”

縛妖陣被破,陰氣正在迅速潰散,西門吹雪終於能向前邁出一步。

執劍者沒有後退。

她隻是突然動了動唇,如同咿呀學語的嬰孩似的,極輕地跟著他念了一句:“阿……玉……”

她嗓音乾澀,眼底似有迷茫之色一閃而過,緊握掌珠的手毫無預兆地收緊,纖細的指骨一瞬突顯,顯然用力不小,掌中神劍卻還是嗡鳴不休——那聲音急促且雀躍,分明飽含著不講道理的威懾,劍光映照處險些就要割裂旁觀者的皮·肉,聽上去卻又興高采烈極了,仿佛是跟在那一聲“阿玉”的後麵,也在一句句呼喚著誰。

長息。

長息……

長息——!

凡人肉·眼不可見之處,深厚願力與功德正在向劍塚彙聚,乃三十三座龍女廟受千年香火積攢而成,其磅礴純粹,幾要引動九霄風雲為之變幻。纏繞著掌珠的魔氣被這力量壓製,淬洗,滌蕩,從此再不能侵擾這柄四海神劍。

終於破開封禁的神劍一邊喜不自勝,一邊卻又勉強硬撐著,替主人分擔洶湧而來的功德,以免她被逼得當場顯出紅·龍真身。

掌珠劍光閃爍,一吸一納間,幾乎彙成吞·沒功德願力的泉眼,仿佛連這幽深地穴都變成了修煉福地。

執劍者的氣息卻一時更比一時冰冷。

她似乎強自忍耐著什麼,麵上沒有一點動容,右手卻把掌珠越握越緊,悄無聲息地用儘了全力,連帶著讓心口那道自前向後·貫·穿的傷口也血流不止。

西門吹雪隻覺得,整個劍塚,都要被未婚妻子染成了赤紅。

但事實上,真正飄散開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血香。

凡人察覺不到,可對於妖邪鬼祟而言,這香氣無異於是世間最按捺不得的誘惑,每多彌漫一分,便讓他們多抓心撓肝一點,挑動著他們貪食暴飲的本能,不停在耳邊低語,告訴他們,眼前正擺著一場美味得無與倫比的盛宴。

要撲上去,撕咬,啃噬,要連皮帶肉地吞下去,敲骨吸髓也填不滿他們空空如也的身軀!

咚——

墓碑般矗立在旁的喜棺裡,突然傳出了一聲劇烈的敲擊聲,竟像是有什麼活物在裡麵拍打棺槨!

西門吹雪霎時眼眸一緊!

他想也不想地上前,將掌珠陡然暴漲的威壓視若無物,第一反應隻是要護住未婚妻子,如從前每一次一樣,要再伸手把她擋在自己的身後。

他不是不明白,眼前縱然是宋玉紅的身軀,身軀裡的“人”卻一定不是她。

——天下間有多少胡亂湊對的夫妻,但即便誰家都是將就勉強的姻緣,西門吹雪也不可能是其中的一個。他絕不是認不出自己妻子的糊塗丈夫。

但他搶上前的時候沒有一點停頓。

就算隻是身軀而已,那也屬於宋玉紅!

如雪的白衣飄落在執劍者身前。

她的動作卻比西門吹雪還要迅速!

劍尖斜挑,甚至沒有完全抬起,隻這似高還低的隨意一揮,便有裹挾著靈力的勁風乍然破空,直接掀翻了兩具喜棺的棺蓋!

屍臭如濃墨般向外傾瀉。

西門吹雪眉間一蹙,衣袖下意識擋在未婚妻子的口鼻前,兩個人站得極近,身形交錯時,宋玉紅未曾乾涸的鮮血蹭臟了他的衣衫,把素來一塵不染的白衣染上大片刺目的紅。

西門吹雪卻恍若未覺。

執劍者也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既不抵抗,也不看他,隻是把河蚌往上托了托,抱得更緊些。

她的視線落在喜棺上。

失去了棺蓋的遮擋,裡麵的情形便顯露無遺。

——左邊是一具男子的屍身,骨相瘦削,身穿大紅喜服,一身皮·肉早已腐爛得差不多了,隻有零星肉·塊還掛在裸·露的白骨之上,正散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