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眼前這個將要墮魔的敖灼還曾笑著感慨，原來早在她八百歲那年，他就知道了她會有此一難，所以才會費儘心思地想要幫她渡劫。
那時的楊戩沒有回答，西海紅·龍便以為他是默認了。
其實……
“……並非如此的。”
這一句低語隻響在真君的心底，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西海紅·龍將近成年時，他確實獨自一人去了昆侖絕頂，以太虛玄光鑒為她占命。
這是天道衍生的法寶，迄今為止，除了伴生而來的守護神獸孟極以外，便隻有楊戩一人能夠動用。哪怕是建立玉虛宮的元始天尊，也隻是身負看管之責，無法輕易開啟。
但那一日，也正是元始天尊這個師祖攔住了他。
山巔瑞氣萬條，靈力氤氳，昔年日月星辰之光鑄就的寶鑒萬般璀璨，似是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已經彙聚於此。而太虛玄光鑒之前，真真是仙風道骨的元始天尊看著自己最出眾的徒孫，含笑問了一句：“若你在鏡中看到的是這龍女前途未卜，生死難料，你要如何？”
素來沉靜的顯聖真君竟被問得一怔。
——三界皆知，出生在四海敖氏，便等同於一輩子的尊貴榮寵。他雖然專程來替敖灼占命，但心中所慮最深的，也不過是怕她沉溺於兒女私情，重蹈孟極的覆轍，誤入邪道。也正是因為有此顧慮，甚少動用太虛玄光鑒的顯聖真君才會特意走這一趟。
楊戩早就知道天命難測，可他原本以為，貴為龍族的掌上明珠，敖灼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危及性命的……
“……師祖是說？”
“那條紅·龍身係四海，卻也一世多艱，正邪相生。”元始天尊捋著雪白的胡須，看了徒孫一眼，“……終有一日，她要還歸天道。”
那一刻，真君的眼底似有波瀾微晃。
——“還歸天道。”
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四個字背後的含義。
從他拜入玉虛宮，見到元始天尊的第一麵起，這位三清尊神便直言不諱地告訴過楊戩，若他選擇修習太上忘情決，有朝一日，他終將順應這門功法誕生的初衷，獻出一身的血肉與修為，形神俱散，重補天地。
這也正是太上忘情決修煉艱難，卻威力無匹的原因。
——以一人換蒼生，三界生靈無不感恩戴德，自然鼎力回報。
也就是說，真君風輕雲淡間走過的每一日，都是在向死而活。
可他未曾抱怨過半句。
除了他自己與師祖之外，楊戩以為，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他踽踽獨行至今，人間滄海已經幾度變作桑田了，這個秘密依然被他好生收藏著，不曾泄露給任何人。
他安之若素。
但顯聖真君從沒有想過，原來，那個從不肯消停的西海小魔頭，也走在一條與他相似的絕路之上。
“……”
他突然低了低頭，目光穿過重重雲霞，看向了真君殿的所在。
——敖灼正在那裡，或許一邊與哮天犬鬥著嘴，一邊等他回去告訴她占命的結果。到了明日，她就會回到西海龍宮，迎接自己盛大的成年禮，靈力也會隨之更上一層樓，從此四海之大，也再沒有一人能與她匹敵。
敖灼原本就該是這樣肆無忌憚，隻需縱情的紅·龍。
可元始天尊卻在問，假如這尾紅·龍注定不得善終，乃至於屍骨無存，再無輪回，作為被她毫無保留惦念著的心上人，顯聖真君該當如何？
“……”
長久的沉默過後，顯聖真君忽而折下腰身，向師祖深深一禮：“今日，楊戩不會動用太虛玄光鑒。”
元始天尊捋動長須的手一頓。
這東西既然號稱是昆侖至寶，威力如何，作為玉虛宮之主他當然再清楚不過。太虛玄光鑒一經動用，便可看儘萬物，這裡麵自然也包括敖氏真龍。
——敖灼幾時生，幾時死，前途磨難幾何，都將在楊戩麵前一一鋪陳，展現得巨細靡遺。
倘若有人想要為她逆天改命，那麼，第一件要做的事似乎也正是開啟玄光鑒了。
偏偏楊戩卻說，他今日不會用。
元始天尊若有所思，叫楊戩抬起頭來，再不動聲色地問道：“你這是不想救她？”
“萬物有靈，□□有常，有始便也要有終。雖說神魔仙佛壽數無儘，可上古至今，幾經大戰，隕落的大能也已不計其數，便是有重生的一日，也是再走輪回，一切從頭。”
顯聖真君的眼底一望無際，似有光陰輪轉，三界變換。
“人如此，我如此，龍自然也是如此。”
元始天尊沒有打斷他。
畢竟是一手教出來的徒孫，他知道，楊戩的話並沒有說完。
“可是……”
顯聖真君果然輕輕一笑：“楊戩以肉·身成聖，固然是天道選了我去修習補天訣，但以凡人之身入道，也未嘗就不是逆天而行。命運莫測至此，今日若是我看儘了三公主的一生，與她避開那些一早安排好的劫難，焉知就不是天道為她書寫過的其中一環？”
“楊戩謂之改命，也並非樁樁件件都刻意反其道而行之。”
上古碩果僅存的尊神目光漸沉漸靜，隻這一瞬，便似有疾風流雲自八方而來。
“於你如何？”
元始天尊這麼問出口，便仿若是曠古之音，分明極其清淡，卻讓天地都為之靜徹，寰宇之間都隻剩下這一句話在往複回蕩，接連叩問答者的真心。
顯聖真君卻沒有動搖。
“於楊戩，隻想竭儘所能，凡我力所及處，便可傾其所有。”
元始天尊微微眯起了眼眸。
恍惚之間，他又看見了那個初初拜入玉虛宮的楊戩，分明還隻是個凡骨，從煙火塵埃的人間一路走進雲光縹緲的昆侖山，卻不見一絲半點的惶恐不安，哪怕麵對他這個在人間備受尊崇的元始天尊，也依然不卑不亢。
那時，他與這凡人說，天道有感，選他承擔補天重任，前路必定艱險，結局想來淒涼，便是他再如何抗拒不甘，也是理所應當。
可血肉單薄的凡人沉默良久，答的卻是：“若是力所能當之事，我便隻管去做。”
那時的楊戩，父母皆亡，胞兄早夭，妹妹隨著他顛沛流離。最狼狽時，他傷病在身，不能行動，是瘦骨嶙峋的疾犬叼回來一隻絨毛未退的雉雞，尚在垂髫的妹妹被雞血濺紅了半張臉，卻隻顧著把烤糊了的雞腿一點點撕下來喂給他。
他不是沒有吃過苦頭。
這世間給予他的，也並非是全然的溫暖與包容。
他見識過人心險惡，也早知世上從沒有所謂的儘善儘美，正邪或許混沌，黑白也未必分明。但是當他麵對那光芒璀璨的太虛玄光鑒，聽元始天尊說起太上忘情決的時候，楊戩回看腳下被仙山雲霞遮擋住的碌碌蒼生，沒有後退過一步。
——功法圓滿之前，他尚未大成的道心始終堅定澄澈，秉承的不過就是“問心無愧”四個字。
隻有他一人才能修習的至高功法，他便接了過來，一言不發地把足以壓垮任何人的重擔挑在肩上。
武王伐紂，三界大能齊齊上陣，人間慘遭罹難，他分明還沒有修成太上忘情決，卻還是舍身奔赴沙場。
楊戩此人，千百年來，確實是絲毫未曾吝嗇過自己，隻想竭儘心力，不留憾恨。
麵對敖灼，他自然還是如此。
“楊戩不知三公主背負何等天命，也不知她身陷何種因果。”
山頂勁風烈烈，曾吹動真君的一襲玄衣，他站在探儘命軌的昆侖至寶麵前，一字一句說得輕緩，落地卻若有千鈞。
“我隻需知道，不管來日如何，我總不會對她袖手旁觀。”
——知命而不信命，縱有百死，隻求不悔。
這才是顯聖真君的改命之道。
元始天尊再沒有追問下去。
那一日，楊戩恭送師祖離開，自己一個人在昆侖絕頂站了許久，再沒有多看太虛玄光鑒一眼。等他回到真君殿時，看著習慣性迎上來的西海紅·龍，甚至還能彎起眉眼，輕輕淺淺地笑了一笑。
“……不要怕。”
他曾看著將要成年的小小龍女，在心裡無聲許諾。
“我會救你。”
——來日是劫，是難，是刀山抑或火海，我都來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