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1 / 2)

便是再過多少年,哮天犬隻要回想起這一日,依然會覺得往事曆曆在目,讓他禁不住脊背發涼。

他從來不知道,總是追著自家主人跑的西海紅·龍一旦狠下心來,絕情之至簡直讓人膽寒,口中說著要剖心刻字的狠話,之後也果然就出了劍,一招一式毫不留情,掌珠劍光所過之處皆是看準了要害,當真是要立刻破開心上人胸膛的架勢。

他更加不明白,敖灼如此情狀,墮魔十有八·九已成定局了,但是以自家主人的性子,斷不會輕易放棄她——連那些素不相識的凡人新娘,真君出手相救起來都很儘心儘力,西海紅·龍將來乃是一方水脈之主,地位可謂舉足輕重,何況還有這許多年的情意在,顯聖真君絕不可能置她於不顧。

哮天犬以己度人,便以為主人會想辦法擒住敖灼,不管是要送回西海還是暫且押在真君殿,橫豎是不能把她一個人丟下,總要先行照看起來才行。

但事實是,當敖灼問出那一句話之後,真君默然半晌,便毫無征兆地一揮手,靈力帶起的勁風將哮天犬送出了很遠,而後更是有結界瞬間籠罩下來,徑自將他與敖灼困在了中間,再不許旁人靠近。

倉皇回望的神犬隻能看見,真君眉眼沉沉,卻向著敖灼點了點頭,雙唇微動。

顯聖真君親手設下的結界隔絕了一切聲響,可憑借著多年追隨主人的默契,哮天犬幾乎是立刻讀出了那句話。

他的主人隻說了八個字。

“我不讓你,你自來取。”

這一句話,讓合眸的敖灼重新睜開了眼睛。

西海敖灼是何等驕傲的紅·龍,平時切磋也就算了,真君收著幾分力與她動手,敖灼雖然麵上似笑非笑,卻不至於為了這事與他生氣——她自己的斤兩自己當然最清楚,便是再修上一千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與顯聖真君打成平局。

再者說,以太上忘情決的威力,若是楊戩全力施展,隻怕能把昆侖山都掀翻了去。他容讓於人早就是由來已久的習慣了,確實不是看不起敖灼,才專門逮著她放水。

但此時此刻的楊戩,不知怎麼就突然明白了,這一次,敖灼絕不希望他相讓。

——想剖什麼,刻什麼,從他這裡拿走什麼,那便隻管來取。

掌珠的靈光一時更比一時幽深,敖灼的眼眸也一刻更比一刻猩紅,連那尚未消散的一點淚意都像是終於飛濺而出的血沫。

顯聖真君卻沒有厭惡,更不曾畏懼,隻是任由四海神劍在他麵前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殺意,恍若要把他這心懷大道的真君焚燒成灰,才好完完整整地收入西海紅·龍的囊中。

敖灼先前的問題,楊戩自己也未有答案。他清心寡欲了千百年,若是想要撿起情愛,竟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從下手,哪怕敖灼已經被他這顆不動如山的道心逼得落了淚,多智善謀的真君也不能隨口編些謊話去欺騙她。

他確實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愛上敖灼,乃至於完成她的萬千妄念,渡她這一場情劫。

但是,如果這就是敖灼的心魔所在,如果讓她痛苦至此的正是楊戩,如果坐擁四海的紅·龍想要的隻有他胸膛裡的這團血肉,那麼……

真君微一垂眸,再抬起時,掌中的黑骨折扇便突然變成了一柄三尖兩刃刀,鋒芒內斂,不曾刻意泄露一絲半點的氣勢,可單單隻是被他握在手裡,便像是在天地間升起了又一輪日月,要為世間生靈斬儘魑魅魍魎,破開亙古長夜。

——便是讓她儘力一試,又有何妨?

無論如何,他總不能對敖灼坐視不理的。

顯聖真君深深地看向西海紅·龍,一眼交彙間,後者便突然心願成真似的笑了起來。

下一瞬,掌珠神劍與三尖兩刃刀悍然交鋒。

靈光縱橫,法力衝天。

結界內似是重曆了一番天塌地陷,刀光劍影揮灑而過,便有山河傾頹而倒。要不是這裡頭自成一方世界,強行封鎖了所有靈力,莫說是這座山頭了,隻怕方圓千餘裡都已經化作焦土。

結界外的哮天犬守著一片茫茫夜色,也早就急紅了眼。

以年歲論,他也算是看著西海小魔頭長大的,與她大大小小切磋了不知多少回,拳腳無眼,他們總有各自收不住手的時候。偶爾打著打著便起了心氣,真刀真槍較勁兒的次數並不算少,隻是有顯聖真君在一旁鎮著,總算沒有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哮天犬原本以為,拋開自家主人與四海敖氏,他自己便該是最了解敖灼實力的人了。

但直到親眼見證了這一戰,哮天犬才悚然驚覺,自己先前是怎樣低估了西海紅·龍。

她一千歲上下時,終於把簪子似的劍胚養成了三尺長劍,大致比劃兩下覺得趁手了,敖灼便很是摩拳擦掌起來,同輩有一個算一個全被她逼下了場,連四海龍王都不曾幸免於難,隻是這件事被捂得相當嚴實,至今也鮮少有人知道敖灼竟敢劍挑父輩,比試結果更是四海的不解之謎。

直到敖氏真龍被她挨個薅完了,忍無可忍的西海龍王才一腳把女兒踢出了龍宮,勒令她再不許逮著一眾親**害。

——言下之意便是隻管去禍害外人。

敖灼心領神會,立刻就去替雙生兄長圓夢了,竟當即馬不停蹄地殺進了真君殿。

顯聖真君首當其衝被她拖下水,哮天犬便理所當然地成為第二個受害者,麵上與敖灼爭鋒相對,心裡卻忍不住就要叫苦。

概因西海小魔頭實在很能打。

從前沒有本命法器的時候,敖灼赤手空拳,就能憑借一手鬼神莫測的法術壓製哮天犬,十次裡便要贏他七·八次。等她一朝掌珠在手,更如潛龍騰淵,連那兩三次的險勝都不留給哮天犬了。

屢戰屢敗的神寵又是跳腳又是疑惑,不知道敖灼這等養尊處優的敖氏公主,從哪裡磨煉出了一手精準利落的劍法,殺伐果決之甚,比他這個隨同征戰多年的疾犬還要猶有過之。

——就好像她也曾親臨沙場,飛馬橫掃,劍光乍起乍收,便有敵軍首級隨之墜落,直要用屍骨壘成一座通天的豐碑。

劍法映心,自敖灼誕生至今,仙魔二族再未爆發過大規模戰事,可若是尋常的斬妖除魔,便是再怎麼艱險,也不該把她養成這樣老練狠辣的劍客。

神寵百思不得其解。

畢竟他哪裡會知道,占據著這尾紅·龍真身的靈魂,入職次元管理局後的第一個任務,就倒足了黴運,當場落進一個戰火連天的次元。

七國爭雄,諸侯割據,而尹清和的新手任務更是特麼的絕了,好家夥,直接就給安排成終極大佬的貼身親衛,一路陪著他橫掃六國,統一中原。到最後他大功告成時,尹清和這麼個原本戰力值連五都不到的渣渣,已經被活生生練成了人·形·兵器,進可馬上征戰,攻城略地,退可以一敵眾,搏殺護主。

她也曾一身勁裝,背負長劍,如畫的眉目間波瀾不驚,抬眸時卻似有劍光破空,絲毫不掩鋒芒,隻為做他手中震懾各方的絕世利器。

她也曾為一個人殺伐四方,身後是千軍萬馬,腳下是屍山血海,抬起頭時,眼中是迢迢玉階之上的禦座。而高居禦座的人卻低著頭,深沉難測的目光似是天頂灑落的穹光,定定地俯視著她。

她也曾屈膝叩首,以額觸地,以君臣之禮拜彆自己陪伴多年的帝王,從此海角天涯,直至離開那個世界,也再未與那人相見。誰知死後的屍骨卻被鄭重收斂,一路換馬不換人地運往鹹陽,最後送進了秦皇宮。

哮天犬覺得她用劍過於決絕,倒也所言非虛。

——尹清和的劍意,原本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她這模樣……”

看著結界裡殺意駭人的西海紅·龍,哮天犬不知不覺間已經冷汗濕衣:“是當真要豁出命了啊……”

他下意識地再看看自家主人。

作為神寵,哮天犬絕不可能懷疑自家主人的實力,他也確實比大多數仙家都更清楚,顯聖真君那般嶽峙淵渟的身姿之下,究竟潛藏著怎樣磅礴不絕的威壓。

但此刻與他交戰的也不是彆人。

——祖·龍真元在身,哪怕隻有不多不少的一半,也是開天辟地時最純粹不過的鴻蒙清氣。敖灼與之交融多年,早就儘數化為己用了,乃至於溯本汲源,天地清氣無不任她取用,隻要本命龍珠一日不失,她的法力便可謂無所竭儘。

這正是她的心境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修為增長的原因。

也是到了現在,哮天犬才知道,他與敖灼交手時,為何她總像是有意以法術抑或劍招取勝,鮮少與他認真地比拚靈力高低。

——古往今來,三界之大,又有幾人夠格與她比拚!

神寵狠狠一攥拳,視線在自家主人與西海紅·龍之間轉動得飛快。一時之間,這個向來對自家主人信心百倍的神寵,竟憑空生出了“這一戰勝負難料”的預感。

而結界之內,其實敖灼遠沒有哮天犬以為的那般遊刃有餘。

掌珠劍鋒下壓,似山川崩塌般撲向三尖兩刃刀,無儘靈力隨之駭然爆發,便是暴風怒浪也不會有這麼恐怖的力道,直要將天地也一並卷入海底。

西海紅·龍牢牢地盯著顯聖真君,招式未儘,她已經在呼吸之間重新調動起龍珠,靈力隨心而轉,山呼海嘯般再度洶湧奔流。

——但是,沒有用。

她的本命神劍壓上三尖兩刃刀的刀鋒,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屏障,澎湃靈力在短短一瞬間就被化於無形。敖灼持劍的手甚至隨之一緊,三尖兩刃刀上傳來的力道絲毫不弱於她,一個不小心,便會讓她再也握不住掌珠。

“……補天之訣……”

西海紅·龍輕聲道:“……果然名不虛傳。”

一直虛懷若穀的真君卻頓了頓,沒有像從前在昆侖山一樣,溫和地也回她一句誇讚。

敖灼雖然嘴上不說,但實際上,她與人切磋時也會下意識的留手,從敖氏同輩到哮天犬,全被她悄無聲息地留足了餘地。畢竟她自己心裡有數得很,不想仗著祖·龍真元,便把這些一無所知的身邊人打壓得太過。

顯聖真君被她禍害了這麼些年,反而能看明白了:西海小魔頭作天作地,唯獨在欺負人的時候,居然才是她最體貼入微的樣子。

而出於差不多的理由,自結識敖灼以來,與她切磋時,真君從未曾出過全力。

哪怕一次也沒有。

——他的太上忘情決,原本就是順應眾生補天的宏願才誕生的功法,一旦修至圓滿,便要恩澤世間萬物。而有予自然也就有還,從此,天地生機便可儘數視作楊戩的臂助。

論起法力無窮來,顯聖真君不會比西海紅·龍遜色。

況且如今的敖灼半步入魔,不能再如從前一般隨意借取天地清氣,真君親手設下的結界更是將他們二人徹底隔絕成了孤島,不許敖灼再汲取濁氣。

她這時動手,便完全是憑借著丹田裡那顆充盈飽滿的龍珠,以自身的千年修為和顯聖真君硬碰硬。

——真君不誇讚她,是因為他很多年前就明白了,這般絕無僅有的資質,於敖灼而言未必就是什麼福氣。

西海紅·龍滿溢殺氣的眼眸倒映在三尖兩刃刀之上,遠比鋒刃還要更加冰冷凜冽,可握刀的真君迎上她的目光,一眼之間,這般與她生死相搏的時刻,他竟突然想起了些許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