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1 / 2)

“……二爺是說,按照玄光鑒昭示的命軌,若是三界之間重燃戰火,我便會在與魔君的死戰中……”

寢殿之內,西海紅龍麵對著再不能瞞她欺她的丈夫,頗覺玩味地道出最後四個字:“……舍生取義?”

“……是。”

“明知死路,也不去逃命嗎?”

“玄光鑒中的阿灼,未曾想過要逃。”

顯聖真君聲息平穩,不曾顯露半分的痛惜與憐憫:“她知道,那是她的戰場,所以不許任何人插手。”

而這個“任何人”裡,也包括了楊戩。

所以玄光鑒中的阿灼隻是笑著道了彆,還不等那個身受重傷的顯聖真君反應過來,她便從背後出手,毫不猶豫地把他送進了一個白日舟陣法。

西海紅·龍究竟是怎樣天馬行空的奇才,這一點,或許連敖玉這個雙生兄長都沒有顯聖真君了解得深刻。

——作為祖·龍半身,自敖灼八百歲後,連同四海龍王在內的水族,其實已經沒有一個人夠資格教導她了。而這個空缺出來的位置,順理成章地,便由戰力高絕的顯聖真君頂了上去。

他一路見證著敖灼的成長,在每一次的切磋中切身體會著她的進步,深知她的本領與聰慧,從不曾低看過這個不拘一格的小魔頭。

但玄光鑒中的顯聖真君還是被敖灼困住了。

因為他對她毫無防備。

——就算是經曆過嶺山郡的那一場血戰,險些就要喪命在掌珠劍下,顯聖真君還是不曾提防過敖灼。在她自囚於真君殿的五百多年裡,敖灼沏的茶,做的點心,縫製的新衣……不管她送上什麼,真君也從沒有試·毒的先例。

他心裡很明白,敖灼再怎麼心生魔障,怨他,怪他,乃至於想殺了他,也絕不會背後害他。

就連半步入魔的時候,她已經恨極了楊戩,也還是選擇了當麵與他搏命,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否則以敖灼的智計,但凡她願意偽裝亦或示弱一二,想要出其不意暗殺楊戩並不是難事,能否成功且先不論,至少比她明目張膽動手的勝麵要大得多。

可敖灼不會這麼做。

這甚至無關於她對楊戩的情意深淺,而是西海三公主的龍族傲骨。

——她最不屑背後偷襲那一套,自覺贏了也不光彩,還不如堂堂正正地認輸。

但那一日,在最千鈞一發的戰場上,在最不容有失的死敵的麵前,向來心高氣傲的敖灼偷襲了顯聖真君。

趕在真君因重傷而法力減弱的時機,她當機立斷地編織了一個白日舟,強行將他拖入一個空白的夢境。敖灼沒有在夢境中留下隻言片語,不知道是當真沒有了遺憾,還是不願意把所謂的遺願托付給楊戩。

而楊戩無法破境而出。

“白日舟”,這個曾被西海紅·龍閒極無聊時來回拆解把玩的陣法,看似不堪大用,卻在那一日鋒芒畢露,像是一柄磨礪了千百年才終於出鞘的利劍,閃爍著讓人肝膽俱裂的殺機。

因為敖灼設陣時,不僅用上了她自己的本命真元,還賭上了茫茫眾生。

——她以龍主之尊,取天下水脈之氣結陣。一旦真君強行破陣,敖灼自身反噬不必多說,隻怕用不著對麵的魔君下殺招,她自己就能先魂飛魄散一回。更重要的是,屆時人間必將洪水滔天,死傷之重不會弱於任何一次仙魔大戰。

因是敖灼親自動的手,放眼整個水族,也再沒有一個人可以收拾殘局。就算最終平複下來,就算水脈隻動蕩上一時三刻,也足以淹沒整個凡間,彼時滿目滄海,凡間眾生將會死傷殆儘。

而這才是真正壓製楊戩的手段。

是隻有對他的太上忘情決了若指掌,更是曾經被這功法逼得心如死灰的敖灼,才能想出來的辦法。

她知道,若是為了救她,顯聖真君豁出命的時候不會有一點後悔。

他本來就是這樣不會顧惜自己的人。

——愛不愛是另外一回事,他們這麼多年的情意總歸是不能作假的,真君能為她做到哪一步,敖灼並不是真的一無所知。

也正是因為她懂得,才更要提前困死了他。

敖灼把自己想得到的砝碼都壓上了秤,隻為了讓她自己占據的這一頭高高翹起。

她逼著顯聖真君袖手旁觀,不得不放任她自生自滅。

永遠不按常理出牌的西海小魔頭,也確實成功了。

當那一場空蕩孤寂的白日舟自行破解時,顯聖真君看見的便是一片清朗天地,日月於東西兩處同現,光華普照,明淨萬分,純澈靈氣更是充斥在寰宇之間,恍惚是重新回到了開天辟地前靈氣最充裕的時候。

有浩蕩如山的歡呼從四麵八方傳來,仿佛三界眾生都已經知道是天庭戰勝了,自己又一次逃脫魔掌,發自內心地生出了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喜悅。

真君能清晰感知到天地間踴躍的生機,正源源不絕地彙入他的體內,像是要犒勞他這個居功至偉的仙族戰將一般,正拚命修補著真君傷痕累累的身軀。

遠遠地,還有綿延祥雲正向他飛來,領頭的是麵色陰沉得駭人的西海大太子。

他們這些天族將士被真君先前製定好的謀略調去了彆處戰場,連帶著甚至引走了大半魔族,僥幸沒有成為真君與魔君悍然交鋒之下的炮灰。

一切似乎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是……

顯聖真君伸出手去,接住了一點從天際緩緩飄落的螢火。那光芒微弱極了,分明是火一樣的紅,卻透著一股莫名所以的冰冷,像是即將在初春消融的殘雪,落進真君掌心的時候,甚至讓他禁不住一顫。

“……”

不需要動用天眼,顯聖真君也能知道,這是四海敖氏龍身消散後一同散去的魂魄。

正如早在白日舟將將破開,那異常清淨的靈力湧入他身邊的同時,真君也就知道了,那是源自昔年祖·龍的鴻蒙清氣,是西海紅·龍還與水族,還與眾生,還與這生她養她用她負她的天地的,最後一點饋贈。

冥冥之中,那個玄光鑒裡的顯聖真君錯覺還能聽到一聲弱不可聞的笑歎,是那個曾經總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小龍女,正輕描淡寫地問著:

——“二爺,若是你能記著我,又能記得多久呢?”

“……我記了很久。”

而遠離了太虛玄光鑒所在的昆侖絕頂,身在灌江口的顯聖真君輕聲回道:“到了如今,也片刻不敢或忘。”

敖灼這一生將要遭遇的所有劫數、危險,乃至於一點或大或小的波折,顯聖真君為她占命時看過了,便統統記在了心上,再也沒有拋諸腦後。

他記得西海紅·龍會在嶺山郡半步入魔,便獨自一人出了手,提早收服了那個將要蠱惑敖灼的魔族殘魂,連哮天犬都不知道自家主人曾經悄無聲息地去過凡間。

他記得她入魔後會在真君殿困守五百年,便在那一年向西海龍王提了親,想把這個尚且安然無恙的西海紅·龍娶回楊府,用最名正言順的理由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以便隨時照料。

他記得她會在天魔大戰時隕落,便用儘辦法地幫她劃出了一方淨土,想要把灌江口變成一處遠離戰火的桃花源,直到天族取勝為止,都會不動聲色地把她攔在後方。如果攔不住了,那麼,沒有被掌珠重傷的顯聖真君和龍珠完好無損的西海敖灼,或許能夠一起在大戰中活下來。

顯聖真君記得敖灼會死,千百年來,便一直暗自籌謀著,計劃著,竭儘所能也要救她一命。

——如果不是在敖灼的成年禮之前才為她占命,如果當真能有選擇的餘地,如果太上忘情決還可以逆轉歲月,那麼,顯聖真君寧願不要遇見六百歲的敖灼。

他會在那一天閉門不出,或者直接出手加固昆侖山的結界,不讓想要偷聽法會的西海雙生子溜進來。

真君自知是西海紅·龍的情劫,便不想讓她泥足深陷。

隻可惜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隻可惜……”

顯聖真君低聲道:“我機關算儘,到頭來,阿灼竟是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了。”

他做儘所有,連魔族那邊都防範到了,近年總是借著外出除妖的機會去丹穴山附近巡查,更是時常拜訪鳳族長老,再三提醒要小心布防。雖然不知為何還是被魔族突破防線,但好在鳳凰不死,涅槃後還可重生,真君應對得也算及時,起碼將勢如破竹的魔族攔在了丹穴山。

局勢姑且還沒有太壞。

顯聖真君運籌帷幄,想要顧全天下,也想要保住終將赴死的龍主,最好能把她自己都一並騙過去。

到目前為止,他也確實做得很好。

隻是顯聖真君沒有料到,原本應該被他藏到最後的敖灼,其實,一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世和職責,也就順應著看穿了他的籌劃。

真君極慢地彎了彎唇角:“阿灼知道了,我就再不能攔著你。”他一頓,“隻是身為水神,若要參戰,還需先向天庭請旨,族中也要知會一聲,不好即刻動身前往丹穴。”

“……不著急。”

話已經說開到這一步,西海紅·龍反而有些氣定神閒了,還能再往後退了退,自顧自地找了張椅子坐下。

“敵人就在那等著,跑不了的。我這邊還有些話要問二爺,等到都弄清楚了,再去與人拚命也不遲。”

她抬手請真君落座。

楊戩酒量極佳,平日裡卻是飲茶更多些,敖灼便常年備著上好的茶葉。因為她這位夫君一向活得輕簡,沒什麼需要她額外操心的地方,楊戩為數不多的幾個嗜好,她便意外地很能體諒。

自相識到現在,在茶之一道上,素來不喜繁複瑣碎的敖灼也能說得上一句熟能生巧了。

她便給楊戩沏了一壺茶。

不是什麼仙家名品,而是敖玉先前送來的紫筍。說是他們那位受封太湖水神的東海四哥哥眼見著到了采摘新茶的時節,想著已經出嫁的西海小祖宗,便傳信給敖玉,讓他這條尚未成家的閒散白龍得空去一趟,替做哥哥的給阿灼送些茶葉嘗嘗鮮。

沒想到敖玉一聽就按捺不住了,一個雲頭就駕去了陽羨,巴巴跟在人家正經采茶女後麵搶活兒,炒、揉、篩、曬一係列工序親手做全了,還特意找了個紅瓷裝著,這才過來向妹妹獻寶。

據說敖玉離開陽羨的時候,還被東海四哥哥追在後頭罵了好一頓,直言讓這個搶他功勞的弟弟有多遠滾多遠……

不經意間想到這裡,西海紅·龍的目光終於不易察覺地緩和了些。

——不管怎樣,哪怕是在濁氣升漲的關頭,也還是有人想著她,念著她的,相隔千裡之遙,也惦記著要給妹妹送上一杯新茶。

這就夠了。

“二爺。”

她把茶盞送到顯聖真君的手邊,就著這氤氳而濕潤的茶香,敖灼的語氣似乎也輕了下去。

“你我成婚,到如今已有多少年?”

“五百年整。”

他聲音平和,卻不帶一點遲疑。敖灼看了真君一眼,又問道:“玄光鑒中,我自囚真君殿又是多少年?”

顯聖真君這便頓了一頓:“……五百九十三年。”

敖灼加加減減一番,托腦子跟得上的福,幾乎是立刻就算出了結果。

——這就是說,按照太虛玄光鑒倒映的命軌,西海紅·龍會在兩千一百九十三歲那年死於天魔大戰?

一條享年兩千餘歲的真龍。

敖灼無聲冷笑,麵上卻還是沒有變化,隻是接著道:“二爺為我,長久以來處處違反天命,逆而行之,我原是該感激的。”

真君眼底似有波瀾微動,又極快地平靜下來。

他最終隻是搖了搖頭:“你我之間,不必這般生分。”

“不對,生分了才好。”

敖灼給自己也倒了一盞茶,卻不飲,隻是圈在掌中把玩著,杯中波紋映在她的眼眸之中,像是盛起了四海湧動的水光。

——也像極了不肯滴落的淚光。

楊戩將將鬆下的肩背又繃緊了些。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眼前這個被他明媒正娶迎回楊府的妻子,是不是也像玄光鑒中的那個阿灼一般,終於要被不懂情愛的顯聖真君逼得落下淚來。

敖灼卻沒有哭。

她還能一手撐著額角,用一個相當放鬆的姿勢,慢條斯理道:“夫妻五百年,二爺不曾委屈過我,府中一切都交由我做主。趕上四海大事,不需我多說什麼,二爺便都替我準備好了,我隻管出門就是。”

“二爺性子好,從不與我生氣。便是我故意鬨騰起來,你也多半忍讓過了,成親以來從不曾與我爭吵。”

“我坐鎮岷江,不能如從前一樣四處行走。二爺便替我尋來許多新鮮玩意,各色美食也不曾斷絕,唯恐我這麼條貪玩貪吃的紅·龍饞出個好歹。”

“若是我實在閒不住了,二爺便會陪著我漫無目的地亂轉。昆侖雪,江南雨,九重天闕……”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趣事,終於有一絲輕淺的笑意轉瞬即逝。

“……我一時興起,要去尋意安的不痛快,你便連陰氣森森的酆都鬼域都陪我去過了……”

五百年啊,就算壓上一個孫悟空,都足夠逃出五指山了。可敖灼一一細數起來,卻仿佛樁樁件件都發生在昨日,清晰得連彼時的顯聖真君說了什麼,笑了幾下,她都依然曆曆在目。

成親後,楊戩對待妻子是真的挑不出錯。他生性沉穩自持,不會像尋常小兒女一般黏膩癡纏,也未曾說過什麼甜言蜜語,可是那些他沒有說出口的心意,早就在數百年如一日的溫柔體貼裡儘顯無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