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2 / 2)

他說自己不知道楊戩是何時破關而出的,倒也不是謊話。

顯聖真君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是楊戩有事相求,叨擾鬼王了。”

丹穴鳳子心底微微一動。

他與西海龍女打了這麼些年,鮮少聽她提及自己的心上人,不知道那位享譽三界的昆侖翹楚在她眼裡是個什麼模樣。加之意安自己生來板正,未曾相見結交,便不會對旁人擅加評價,更不會憑借幾句流言蜚語便對誰評頭論足。

——他知道,敖灼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被旁人冷嘲熱諷了多少年。

所以意安自認並不了解顯聖真君。

可即便如此,麵對如此開門見山的楊戩,不等他說出自己的要求,意安竟已經微微恍然了。他甚至回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幕,曾有美人紅衣如火,站在他的麵前,笑著囑托過一件事。

“敢問鬼王,倘若四海真龍失去內丹……”

【若是有人來尋複活我的法子……】

“酆都可有回轉複生之法?”

【……你都不要說。】

“縱使是一線希望,也請鬼王不吝賜教,楊戩願傾力一試。”

【尤其是,玉虛宮的顯聖真君。】

恍惚之間,丹穴鳳子幾乎錯覺自己看見了西海龍女,她就站在顯聖真君的身後,不遠不近地隔開一步之距,兩個人的聲音彼此錯落卻又緊密銜接,真君每說一句,都被龍女毫不遲疑地接上了。

她就像是早有預料似的,越過歲月的壁壘,也能讓許多年前的自己去阻攔今時今日的顯聖真君。

連對著心上人都不肯手軟。

——嘖,敖灼。

“……真君見諒。”

鳳子垂下眼眸,任由龍女的幻影在他腦海之中得意一笑,語氣依然平穩:“這件事,恕我有心無力。”

顯聖真君一怔,這顯而易見就是拒絕了。

誰知鬼王那裡還有後話:“不過在真君之前,西海三太子也曾與我一會,走時從我這裡取了一支翎羽,或許與真君所求的是同一件事。”

正如世人皆知龍有逆鱗,卻不清楚每條龍的逆鱗所在各不相同,天下人也一樣聽說過鳳凰能夠浴火重生,卻很少有人知道,鳳族嫡係的金翎可以在肉·身消亡後聚攏魂魄。

——開天辟地以來,前前後後隕落了數不清的仙魔妖鬼,凡人與之相較更是猶如蜉蝣,逃不開生老病死。若是將金翎聚魂一事公告天下,不知道會引來多少貪念,畢竟誰不想給自己加上一道保命符,哪怕來日身死也能寄望於魂魄不滅,重塑血肉?

鳳族原本就嫡係凋零,這一代更是隻有意安一根獨苗,真是經受不起半點意外了。

丹穴山便對此諱莫如深,連顯聖真君都無從知曉。

至於八部天龍為什麼會知道這個秘密,那是因為龍鳳兩族萬年同袍,交情深厚,實非外人所能想象。

彆看從前鳳族長老提親的時候,敖玉對意安喊打喊殺的,等哪一日戰事再起了,若是意安身陷危局,敖玉當年是如何憤恨不平想要闖進酆都與他搏命的,屆時也能如何手握長息殺進敵營去救他!

這是兩族無數次並肩作戰積攢下來的情義,敢以性命相托,萬死亦能不辭。

所以敖玉不惜許下重諾也要換取翎羽,意安見他一副義無反顧的樣子,顯然是再無轉圜了,竟也當真舍了一支給他。

——丹穴鳳子確實答應過西海龍女,對任何人都絕口不提她的複活之法,但敖玉是自己做足了功課,目標明確,一開口就知道要從他這裡換取什麼,意安思量片刻,自覺並不算違背了他對敖灼的承諾。

當然,若是西海龍女本尊在此,大概會當場暴跳而起,衝上去與丹穴鳳子再撕一輪:呔,意安滑頭!你小子這是偷換概念啊!說好的一絲不苟老古板呢?你怎麼偏偏在這種關鍵時候學會了隨機應變!

幸虧她人還在萬丈海牢裡出不來,嗯,反正這一輩子應該是沒有機會與意安算賬了……

於是,丹穴鳳子暗示起顯聖真君來就十分之坦然。

對麵的人也果然一聽就懂了。

“多謝鬼王。”

顯聖真君不易察覺地舒展了眉目,眼眸之中便有皓月清風徐來,道謝的姿態卻很鄭重:“此事我會守口如瓶。將來若是酆都有所差遣,楊戩也必不敢辭。”

真君其人是什麼樣的腦筋,見微便能知著,意安雖然沒有說得太清楚,他卻立刻就明白了:鳳族金翎的效用隻怕是不能外傳的機密,意安願意給出去,是因為來見他的人是西海白龍。換言之,隻有敖灼的雙生兄長求上門來才能要走的寶貝,對鳳子來說也必然乾係重大,背地裡折損了修為也未可知……

楊戩不能不感激。

反而是鬼王自己頗覺無奈。

短短一日之內,八部天龍與顯聖真君都接連欠下他的人情債,意安執掌鬼域千年有餘,也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場麵,一時間竟然有些想要歎息。

——人都被關起來了,還有辦法教旁人不得安生,倒也不愧她西海小魔頭的名號。

送彆了顯聖真君,鬼王宮裡,丹穴鳳子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扶額默然半晌,然後才坐回書案後,處理被迫耽擱許久的公務。

從頭到尾,無論是敖玉也好,楊戩也罷,意安都沒有問過他們:為什麼會知道敖灼有性命之憂?乃至於是耗儘真元這般讓人束手無策的死法,到了現在,居然連希望渺茫的聚魂金翎都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

顯聖真君似乎也沒有回答的打算。

他離開鬼域後便去了歸墟。那裡有結界阻擋,外人寸步不得擅入,好在真君還沒有強闖的意思,他隻是站在穀外,像是一尊曆經歲月雕琢的神像,屹立在天地之間,遙望著無儘深海之下的囚牢。

被關在那裡的人,與他一彆經年,兩地相隔。

真君閉關前曾想過,若是他有幸不死,尚有重見天日的機會,等到與那個人重逢的時候,他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才能讓西海小魔頭高興些。

——他一直都記得,臨彆之時,因為他沒有收下她的玉玨,敖灼還鬨了脾氣,連拂袖而去的背影裡都透著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顯聖真君氣息輕淺。

相交至今,那人次次坦露心意,他便次次婉言拒絕了。就連最後一次相見時,麵對她捧上來的真心,死關在即的楊戩也不能伸手接過。

可他明明已經懂得了。

那個時候的楊戩終於明白了,這麼多年,她看著他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早在丹穴山有意與西海結親的消息傳到昆侖山的時候,楊戩就已經明白了。

——因為他舍不得。

“……是我,舍不得你……”

凝望著萬頃浪濤,這一句遲到許久的話,既然海牢裡的囚徒聽不見,顯聖真君便沒有當真說出聲音。

那個人將滿八百歲的時候,真君想要動用太虛玄光鑒為她占命,那時還曾誠心希望過,敖灼可以儘快堪破他這道情劫,早日得遇真命天子,締結良緣,相守到老……

彼時的顯聖真君胸懷蒼生,與敖灼更有百年之交,待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連龍王龍後都已經管不住她,隨便這小祖宗要喜歡誰了,反倒是被她喜歡的楊戩擔憂得很,唯恐敖灼在他這道坎兒上耽擱得太久,錯過她真正的良人。

他曾那般無私無欲過,因為自知無法回應敖灼,便從不曾想過要占有她,一心期待敖灼得成大道,姻緣順遂。

直到嶺山郡一役。

那個拿自己的本命龍珠都不當一回事,隨手就敢自損自傷的西海小魔頭,卻用那樣溫柔的目光看著他,嘴上說著對他再無所求,眼睛卻仿佛是在歎息著,心疼著,希望他能對自己好一些,再好一些。

“你要活著……”

小魔頭曾那樣深深地凝視著他,不曾錯眼,不想錯失,撫在他臉側的手因重傷而冰冷,眼底卻燃著暖熱的光,像是燃儘自己也想溫暖一個楊戩,又隱約流露了幾分眷戀。

明明兩個人正在一處,她看著他,卻像是見一麵便少一麵,相聚一刻便少一刻。

“二爺,不要死……好好活著。”

楊戩再不能忘記那樣的敖灼。

但顯聖真君從未觸碰過情愛,他未曾親身試過,竟也不知道怎麼樣才叫喜歡一個人。

直到“丹穴鳳子與西海龍女將要聯姻”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終於飛進真君殿的時候,哮天犬便眼睜睜看著自家主人一怔,那一瞬湧上的茫然失措,如同上古之時倒塌的天柱,讓真君那顆纖塵不染的道心從雲霄之上傾斜、墜落。

而粉身碎骨前,芸芸眾生裡,他隻等待一雙手去接住他。

——是要等到這樣的時刻了,楊戩才後知後覺地知道:原來,他也有舍不得放手的人

其實按理來說,顯聖真君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西海紅·龍是多執拗的姑娘,認準了便不會輕易回頭。就算撇開這些不談,以楊戩的冷靜理智,也根本不會聽信外頭的風言風語。

他明明知道,這件事十有八·九是無稽之談。

可真君還是動搖了心神。

所以先前在鬼王宮裡,顯聖真君對意安道謝,不僅僅是因為他舍出了一支翎羽,更是因為陰差陽錯間,是意安的存在讓楊戩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哪怕代價慘重,讓他修煉多年的道心一朝破碎,乃至於靈力潰散,命在旦夕。

顯聖真君依然覺得慶幸。

至少……

“……等你我再見之時,我便可以告訴你……”

真君神情平靜,目光卻像是要穿過重重深海,將一句無聲的話語送到西海紅·龍的耳畔。

——“我的心上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