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1 / 2)

歸墟穀的萬丈海牢就這麼迎來了第一位住客。

這地方原本隻是個擺設,畢竟四海敖氏的幼崽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寶貝疙瘩,愛護都愛護不過來呢,怎麼可能往牢獄裡麵送?萬丈海牢空置萬萬年,隻能被長輩拿來嚇唬自家的龍子龍女——“再不聽話就把你關進去餓上幾百年”、“遲早把你送過去吃吃苦,你就知道厲害了!”……大抵都是這樣毫無威懾力的空口威脅,除此以外,根本就派不上什麼用場。

至少從沒有人想過,第一個被囚禁在此的,會是族中上下最受寵的小祖宗。

敖灼自己卻處之泰然。

她自顧自安排好了一切,給長輩磕了頭,又與兄姐們話彆,還記得要把自己的逆鱗結托付給敖清,最後才抽空去見了見自己的同胞兄長,把章法大亂的白龍死死摁在了西海龍宮。

——“我去歸墟穀躲清淨,帶上你做什麼?專門給我添亂嗎?”

敖玉的寢殿裡,紅·龍看著被重重定身咒困在臥榻上的白龍,暗歎父王這次真是氣急了,下手竟比她還狠。可她感慨歸感慨,動手的速度卻一點不慢,抬手就補了一個禁言咒上去,敖玉隻來得及喚出一聲“阿灼”,便被妹妹封住了所有聲音。

“雖說父王之前已經在寢殿布下結界,咱們在裡麵說什麼,外麵也聽不見。可我急著要趕路,沒有工夫與你爭論。”

白龍崽子雙目赤紅,神情猙獰得很,眼底卻鋪著粼粼的淚水,被他拚命地鎖在眼眶裡,像是一麵即將破碎的水鏡般,搖曳著倒映出西海紅·龍的麵容。

他一向任由妹妹搓圓捏扁,乖巧得讓敖潤都懷疑這對雙生子是不是投錯了男女。此時敖玉突然對她凶惡起來,竟讓敖灼輕輕一挑眉,頗覺新奇道:“怎麼,你還要衝我發脾氣不成?”

廢話!

白龍崽子第一次在心裡氣急敗壞地罵了回去,明知自己破不開父王的定身咒,卻還是咬著牙調動靈力。假使他現在行動自如,隻怕當場就要跳起來,抓著妹妹的肩膀劈頭蓋臉地吼她一頓。

紅白雙生,他們本來就是彼此不可分割的一半,什麼樣的禍事他不能與阿灼一起擔當!彆說隻是押入海牢,就算是要剔神骨、毀內丹,也應該是他陪著阿灼灰飛煙滅,他們兩個人一起萬劫不複!

——你憑什麼想要丟下我!

敖玉發不出一點聲音,怒火衝天的眼眸卻裹滿了淚光,濕漉漉地瞪著自己的同胞妹妹。

“……這一次,你撒嬌也沒用了。”

紅·龍站在床邊,無動於衷地俯視著白龍崽子:“現在安靜點,聽我說。”

敖玉憤恨地瞠圓了雙眸,便有強忍多時的淚珠終於順著他的眼尾滑落。

但鐵石心腸的小祖宗才不管這些,徑直交代道:“我走以後,你不準替我求情,不準擅闖歸墟,不準與長輩們胡攪蠻纏,不準利用你我之間的感應窺探我。什麼元神出竅、神識入夢,這種投機取巧來見我的法子,在我這裡都不可能得逞,所以你想都不要想。”

敖灼顯然對雙生兄長了解得過了分,輕描淡寫間,便提前截斷了敖玉所有能想到的後招,讓白龍崽子一張小臉登時漲紅,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惱的。

紅·龍那裡卻還沒有說完。

“你若是不肯聽我的話……”她突然半蹲下去,一手撐在床沿上,一手毫不客氣地擰了擰白龍崽子的臉頰,“我便向祖·龍起誓,求你我親緣斷絕。從此四海八荒,永生永世,就算我哪一天重入輪回了,也與你再無重逢之期。”

瞬息之間,敖玉連掙紮的動作都陷入停滯,整個人突然僵硬下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妹妹,麵上猶帶怒意,淚水卻莫名失了控,一點晶瑩恰好滴落在敖灼的手指上,像是在無聲地責怪她,卻又蜿蜒不去地挽留她。

白龍崽子一直以來都想做個頂天立地的好哥哥,妹妹早就欺負到他頭上了,敖玉也隻會傻兮兮地笑著看她。哪怕演武場上被阿灼操練得再狠,也沒有叫過一聲苦,永遠都是撐著一副精疲力儘的身軀,搖搖晃晃都不肯倒下,唯恐會被妹妹看不起。

——他與阿灼一起活到一千六百歲,直到今日,終於顧不得所謂“為人兄長的尊嚴”,第一次在妹妹麵前落了淚。

“……彆白費力氣,你哭我也不會心軟。”

敖灼拿捏著兄長最致命的軟肋,幾句話就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了,她自己卻沒有一絲動容,甚至還能再用點力氣,眼見著在敖玉的臉上擰出了一道紅痕,這才滿意地收回手。

然後拍拍身上的白衣,站起身。

“那就這麼說定了。”

在敖玉目眥欲裂的視線裡,自說自話的小祖宗似乎是笑了笑,最後看了他一眼,目光裡有稍縱即逝的暖意,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任憑敖玉如何在心裡呼喊阻攔,她也不肯為自己的雙生哥哥停下腳步。

伴隨著門扉開啟的聲響,白龍崽子也聽見了紅·龍的聲音,像是一陣從天地儘頭吹拂而來的風,行遍三界,掠過四海,最後停在了敖玉的耳畔。

“你往後記得乖一些。”

那個聲音這麼叮囑著,頓了頓,似乎輕輕歎了一口氣,卻還是笑著說:“前路不易,萬望珍重啊……三哥哥。”

話音未落,殿門已經在敖灼手中重新閉合,關住了為她痛徹心扉的同胞兄長。

小祖宗把親人與過往一起留在身後,掰著指頭數了數,自覺連敖玉都被她唬住了,四海敖氏總不至於還有人能比她的雙生哥哥更傻,應該翻不出什麼大的風浪了,這才放心地把自己送進了歸墟穀。

萬丈海牢因她一人開啟。

西海小公主前半輩子就沒住過這麼破的地方,即便是陪著顯聖真君在人間除妖的時候,也沒有遭過這種罪——真君還是凡人的時候,很是艱難坎坷過一番,後來又被選中去修習補天訣,真可謂是什麼苦都吃過了,在衣食住行上便不太計較。隻是他顧念著敖灼,每每與她同行了,便會挑著最好的客棧落腳,把最寬敞整潔的客房讓給她住。

奉命前來看守的海夜叉看看淒清破落的囚牢,再看看一身素衣都遮不住滿身光華的紅·龍,不知為何,竟慚愧地垂下了腦袋,反而惹得敖灼忍俊不禁。

“牢頭大哥這是做什麼?把我關進來的人又不是你。”

獄卒在那邊惴惴不安,這邊的犯人卻相當老神在在。她四處走了走,摸一摸硬邦邦的石床,再撫一撫瀕臨散架的石桌,那般安之若素的模樣,簡直就是在賞玩園林,哪裡像是個餘生無望的囚徒?

海夜叉甚至覺得她遊刃有餘,仿佛金枝玉葉如西海三公主,也曾落入塵泥,也曾身陷囹圄,這世間所有的絕境她都一一試過了,所以再沒有什麼能讓她畏懼與不安。

就連被囚禁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海牢裡,居然都有安家落戶一般的從容。

海夜叉都不知道自己是該為之歎服,還是應該不自量力地心疼。

而他這般不善言辭,最後隻能默默地低垂頭顱,藏起自己駭人的麵容,像是一道靜默的影子,始終在暗處陪伴著敖氏公主,竭儘所能地照料著她。

身為西海水族,這是海夜叉自認應儘的本分。

可即便是與她朝夕共處的獄卒,也不會知道敖灼這個犯人在做什麼。

——在他眼中無事可做的紅·龍,從踏入歸墟穀的那一刻起,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悄悄耗損自己的真元,用龍珠裡充盈的清氣去化解此地濁氣,鎮壓著近在咫尺的魔尊遺骸,更是在修補祖·龍缺失了千餘年的內丹。

海夜叉發現不了,其一是他靈力堪憂,又一直跟在敖灼身邊,自然感應不到什麼鴻蒙濁氣;其二,則是敖灼自己做得極為小心,哪怕歸墟穀結界牢固,外人絕不可能破開,哪怕偌大一個地方隻有她與海夜叉兩個人,哪怕她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西海紅·龍不可能活著離開萬丈海牢”早就成為心知肚明的秘密……

敖灼依然儘可能地收斂痕跡,穩住步調,唯恐自己這個龍主嘎嘣一下死得太突然,引發什麼天地異變,再嚇著了誰。

“鬼知道太上忘情決被破以後,對三界變化還會不會一樣敏銳……”

連死都不能痛快死的西海紅·龍,老大不開心地哼了一聲。

——由此可見,她表麵上淡定得要命,其實熬日子早就熬得生無可戀。

直到許多年後,萬丈海牢破天荒有人過來探監,且來人一身佛光普照,清正祥和的靈氣像是九霄之上傾瀉而下的天河,源源不絕地灌入這彙聚四海之水的歸墟穀。

合穀上下似乎都為之一清。

海夜叉緊張地給對方行了大禮,便無聲退下了,剩下訪客與囚徒兩相對峙。

敖灼無言地看著來人,良久,唇角正要掀起一個冷笑,對方便像是突然沉不住氣了,咬牙切齒地擠出一點聲音:“我如今投入佛門,被封八部天龍廣力菩薩,再不受天庭管製。”

言下之意,淩霄寶殿上的那位都管不著他了,不能對他問罪,他來歸墟穀便也不能算作“擅闖”。

——所以他聽了雙生妹妹的話。

“阿灼……”

暌違多年的兄長眼中含恨,勉強解釋過了便再不肯開口,可是憑借雙生子之間的感應,他的聲音似乎突然回響在西海紅·龍的心中,帶著一點藏不住的委屈,小小聲地說著:“你不要生氣……”

恍惚之間,站在敖灼麵前的好像還是那尾蠢頭蠢腦的白龍,一見到妹妹就隻管纏上來,一邊黏人一邊討饒:“我來見你,終於不算是違約了,好阿灼,不要發那種毒誓……”

——這輩子,下輩子,不管去到哪裡,也不要拋下他這個哥哥。

要一直等著與他重逢。

……傻子。

與世隔絕多年的敖灼,久違地想要歎氣了。

她欺壓敖玉欺壓了千餘年,顯見著是把這個雙生兄長欺壓出毛病來了,雖然一見麵就與她鬨著彆扭,連自己由道入佛的經過都不肯細說,卻還知道不能空著手來見妹妹,說話間尋到機會便送上了一架箜篌。

而且還是鳳首箜篌。

琴頭雕刻的赤翼鳳凰栩栩如生,似要飛天長鳴,活靈活現得簡直過了頭。

眼看著阿灼收到禮物後,才要緩和的神情又陡然轉冷,八部天龍的心裡頓時為之一虛。

除了敖灼被天帝降罪的時候,他豁出去鬨過一場,敖玉這一輩子,在妹妹麵前就不知道什麼叫“骨氣”。隻要阿灼臉色一冷,他這邊就會乖乖低頭,問什麼答什麼,那叫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恨不能把心都掏出來給妹妹看過才好。

但唯獨這一次,他明知阿灼為什麼不高興,也不能任由她丟了這件禮物。

——因為他不能告訴阿灼,他來此之前已經與鬼王做了交易,用將來度化十萬惡鬼的功德,交換一支不知道能不能救她的鳳族翎羽,再經由玉虛宮顯聖真君的手,將這支金翎化入了箜篌。

事實上,直到從真君手裡接過箜篌,敖玉都沒有弄清楚,為什麼楊戩這個家夥會出現在歸墟穀外,兩個人還不早不晚偏偏就撞上了;他又是如何得知敖玉已經從鬼王那裡換來了金翎,正苦於怎麼瞞過阿灼的法眼,把這能夠聚斂魂魄的法寶送入萬丈海牢。

就好像敖玉也不會知道,那一日,新鮮出爐的八部天龍懷揣金翎剛剛離開酆都城,鬼王待客的茶水都還沒來得及換下,便有侍從匆匆過來稟報,送上了玉虛宮顯聖真君的拜帖。

“鬼域消息閉塞,不知真君竟然已經出關了,有失遠迎。”

鳳族本就常年鎮守丹穴山,意安又是第一次外出曆練便殺進了酆都城,從此深居簡出,連與人打架都是西海龍女自己找上門來,想也該知道,他不可能認識顯聖真君。

本著禮節,鬼王便與初次相見的貴客寒暄了兩句,麵上神情不變,心中卻慢慢浮起一句話來:

——原來,這便是她的心上人了。

顯聖真君先前閉關一事,於意安而言,當真算不上什麼隱秘。畢竟西海龍女在昆侖山一守五十年,他便是再閉目塞聽也該收到風聲了,隻不過出於同樣的原因,自敖灼囚於歸墟穀後,意安便沒有再留心過真君殿的消息。